努尔来御药院领取药物时,惊讶的发现那药粒的颜色有变。里面加大了硼砂成分的剂量。这个剂量可比洪宝丹里的剂量大多了,大到叫有经验的医生见了会意为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谋杀。 这是努尔一眼就看出来了的。不过他没有去问什么,只是象往常一样的领了药就回家了。 自己不会在这个家里呆太久了,努尔心想。自己的任务就要完结。那时他可以回宫里去,继续用着他本来在宫里用的那个名字,继续以一个寻常小火者的姿态活着。 这一家的人就算有机会在宫内再见他的面,也绝不会承认他在他们的家里呆过。大家都会假装这事从未发生过。聪明人,全是这样。所以他们能在如此险境中保全自己。 新帝既然已经登基,就需大赏有功之臣。有人提议巴林.伯颜接替完泽的右丞相之位,但随即招致更多人的反对。伯颜刚刚被帖木儿奉为太傅,又领着枢密副使的职衔。众所周知的,中书省总领百官,枢密院主掌军机。如果伯颜将两大头衔集于一身,再加上太傅位列三师的高位,如此之大的权利总给一个人,对皇权本身就是个隐在的威胁。 在一片众议的嘈杂中,唯被议论的那个人自己,如置身事外般。他就坐在那里,漠不关心。新皇帝帖木儿向伯颜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希望他的太傅能站起来说点什么。而他的太傅似乎极度的虚弱疲累,似乎是这接连日子里他因为帖木儿操劳已然把自己所剩余的精力完全的耗干了、用尽了。 半天,伯颜才扶着自己的手杖勉强站起来,但他几乎站不住,挺了片刻便又疲惫不堪的坐倒。他徐徐的开口说道:“我已经太老。不容我担当此等厚爱。我原就提过,要解职,归家,安然度过自己晚年最后的时光。请允许我离开这里吧。看在我为合汗尊贵的家族献上了我的一生的面子上,请给我最后几年居家做一个普通老头的幸福吧。我无别的所求了。” “伯颜太傅有两个与他同样能干的儿子,买迪与囊加歹。他们现年都十六岁了。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请陛下允许伯颜的一个儿子袭了伯颜原在枢密院的位子。”某朝臣提议。 但,他的提议马上被否决了。买迪、囊加歹年龄都还小,不能将枢密副使这样的军事重任交由他们。伯颜听了,也没反对意见。反正买迪、囊加歹以后的路,是要他们两个自己去趟开的,他自己老了,管不了什么了。 帖木儿登基后的第一次朝议,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完了。大臣们纷纷退出大明殿外。伯颜独自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什么人再同他讲话。出了殿,只见米昔塔尔牵着白骆驼宰伊娜在殿外等候。 伯颜问米昔塔尔:“努尔呢?” “被合汗召回宫里去了。”米昔塔尔的对答是毕恭毕敬的语气。 “尹秀呢?” “高丽王来信说要他,他也回去了,今儿早晨您上朝后走的。” “呵呵,都走了。”伯颜一笑。他瞧了瞧跟前的米昔塔尔,用一种愧疚的语气讲:“米昔塔尔,我在努尔和尹秀来家里后,多有冷落了你。真对不起。” “... ...。”米昔塔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主子的这话。 阿鲁剌.玉昔帖木儿是最后离开的。他出殿时,看见米昔塔尔扶伯颜上了白骆驼的背,然后牵住骆驼的嚼绳小心翼翼的走。似乎生怕那驼背上的人被风吹落似的。而那骆驼背上的人,单薄脆弱的形同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 玉昔帖木儿心想,看来,巴林.伯颜命不久矣。
第134章 落得白茫茫 十年后的大德八年,帖木儿封巴林.伯颜王爵并赐谥号。使他成为《元史》中所记载的第一位淮安王。伯颜的谥号依据记载是“忠武”。至元末,他的王爵又被晋升了一个级别,为“淮王”。从此,巴林.伯颜成为了元代历史上的第一位淮王。 伯颜死于至元三十一年十二月底,他享年五十九,与六十整寿只差了一年。他死后,新皇帝便改元元贞了。和他的大舅子安童去世时一样,那日大都城中天降大雪。比铜钱还大的雪片铺天盖地的降下,将大都城整个的染成一片银白。 那夜,扎马鲁丁在城郊观星台,看见有一颗明亮耀眼的大星划过天际坠落。 穆哈伊听扎马鲁丁讲了观星台所见异相,便落下了眼泪。他回到自己和妻子萨莱创建的广惠司。现在这个机构已经被朝廷收买成为帝国掌管回回医药的最高机构。以穆哈伊为长官。萨莱默默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和他心有灵犀。她默默的为丈夫准备着为临终者进行终傅圣事的圣橄榄油。还有裹尸体会用到的白色亚麻布。她的丈夫要用它们为自己的挚爱送行最后一程生命。 伯颜拒绝一切医生,只要求神父来听他的告解。他说,我不要医生,叫神父来,我要做临终前的忏悔。 半个时辰后,阿什克岱带着全身黑衣的神职人员来到伯颜的府中,他们给他听了忏悔,然后用祝圣过的香油分别涂抹在他的额头、双手、双脚和胸口处,他们为他念诵临终者的经文,帮他克服临终前的痛苦和恐惧。 当阿什克岱和萨莱来到伯颜的床边,告诉伯颜专为基督徒处理事务的崇福司已经被批准正式建立,自己将任首任司长时,伯颜终有所感。他强撑起身来,最后吻了吻自己爱人的唇。他对此深感欣慰。 然后他对看护他的家人说,我觉得我确是快要死了。 阿什克岱问他还有什么心事是未了的?伯颜喘息了一阵,挤出最终一片言语。 他讲,他的故乡即他母亲萨尔米娜的本家在波斯的胡齐斯坦,他死后处理尸体时应当把他的心脏挖出,送回胡齐斯坦,按照亚述人的风俗葬于他母亲部落的土地上。他其余的内脏,请人将它们刨出,封存在一只陶罐里,送往耶路撒冷的戈尔哥达圣山上安葬,再往基督圣墓大教堂用他的金币捐献一只蜡烛。因那圣洁的和平之城,是他一直都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无数次的在梦里见到那块曾经陈放洗涤过尔萨.麦西哈遗体的神圣墓石。 还有,给米昔塔尔、阿塔海、巴尔斯、希拉伦丁、纳尔金等每个人都写好放良文书以及一笔安家费,让他们离开这个家,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还想在自己死后坟头种一株梅花,与前临安折的那根梅枝对应。 伯颜临死前走的很安宁也很顺从。 “我特别叮嘱你们,请在埋葬我尸体的时候把它站立着掩埋。因为我一生跪着而活,在死时渴望站立一回。” 瓦什.拉斯洛赠与的舍施尔钢刀,格鲁吉亚女子的恰西克利刃,所有一切生之羁绊,同做死之随葬。它们同伯颜的遗体一起下葬在简陋的土坑中。没有棺木,没有墓碑,没有牌位和祠堂。只白布一席裹着那内脏已经被掏空了的干瘦的肉身。 把心脏送往亚述母亲的胡齐斯坦,把其他内脏送往耶路撒冷的戈尔哥达圣山。心与母亲同居一穴,肺腑肝肠与基督同在。他在大都的墓穴里,只留一具不值钱的微贱肉身。 米昔塔尔,捧着自己曾经的主人的心脏,上路了。那颗心放在一支小金盒子里,以金链挂在忠心的奴仆的脖子上。他要兑现在主人临终前许下的诺言,送主人的心去往亚述人的故乡。 阿塔海也上路了,马上载着封存他主人内脏的银质罐子。他会不惧艰险与死亡,送他主人的脏腑至尔萨.麦西哈的损身殉道之所。圣城啊!神圣的“古都斯”!你的亿万儿女中的一个,终于在他死亡以后,可以来看你了! 那腓尼基紫的沙突什披肩,我交给希拉伦丁带走了。愿他把它焚毁在我在法尔斯的旧居的门前。那里有我初婚时的青涩、懵懂与甜蜜。 巴尔斯,当你经过草原时,请把阿卜杜拉的背皮留在那里。让那皮毛随着季节而朽烂,化作滋养春草的脂膏。 小纳尔金,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好主人,我也不知道可以留何物给你。我能给你的,就是放良的文书和钱。你自由了,回家去吧。用回你自己的本来的名字,回去你的江南娶个水样的女子做你的妻子。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如果你还愿意,请临走前在我坟头插上那枝梅花吧。 我在遗嘱遗言里,没有努尔。我是说我遇见的那第一个努尔。我永远忘不了他,但发誓永远不再提起他。他是我心中的破洞,空白而空虚,无处填补。 我爱过的那些人,阿什克岱、月尔鲁、米昔塔尔,还有... ...努尔。我去了,如果造物主允许,我们总会再见!我欠下的,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总会还给你们。 别了,你这可憎又可爱的世界!罪恶丛生却又蕴含甜美之爱的世界!我即肉身已灭,就永不再来。 伯颜出殡那日,人们在风中见了一个细弱的女人身影。 那是舍蓝蓝。 女人孤独的站立在已经被风雪抚摸过而毫无迹象的埋葬之地。静静的立到天色已晚。 死者并没有记挂着还有一个叫舍蓝蓝的姑娘。但是那个姑娘在死者被埋葬后就出家做了尼师。舍蓝蓝一辈子没有被伯颜看进眼睛里过,但是这姑娘却为了一个从来没正眼看过她的男人的死亡,从此离弃了俗世,再也不相信人间。她在天明后踏上了去往寺院的路。剃刀落下,缕缕秀发坠落。她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且在活着时从未在乎过她,不屑看她一眼的男人,而从此了断了世俗。从此只伴青灯古佛。 百年后,蒙元已亡。末代元君已经遁入荒漠。但准备书写前朝史的明人士大夫却为给一个人该如何立传而犯愁。因为他们从未在汉文史料中被要求书写一个如此无法被装入既有框架的人。 巴林.伯颜。他算忠良吗?似乎应该算的。他为帝国南征北战,灭国屠城。他为帝国镇守北边,抵御诸王。他是大元的长城。但他似乎很难只被当做是一个忠良。他卑微吗?似乎不是,但又看起来就是。 他写汉文,做得来诗,写过气吞山河的散曲,他的书法墨迹现下仍有残存的。 但他不是华夏人。他甚至连蒙古人都不算是。他到底算什么?他信仰的宗教汉人没听说过。他是回回吗?他的后人自称回回!他们还拜安拉!他们不屑于同拜偶像的蒙古人同列。但却顶着一个巴林部晓古台后裔的名头。但他们自己又不认! 也里可温已经消亡了,他们全说自己是回回人。他们不食猪肉,他们讲究洁净。他们每日五番礼拜,拜前必以流动的清水洗涤身体。他们喜欢向西观望,时刻关注着撒马尔罕、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的信息。他们通诸国番语,他们的音乐妖娆动人。他们的女子肤白如奶,有白鸽子一样灵巧可爱的小脚。跳起舞来裙摆旋做一朵艳丽的石榴花。 还有,他们的男子皆浓须、美目、高鼻、轮廓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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