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把两个儿子交到他主子的手里。他死了后,他们就替代他。至于那些文的、武的各种技艺,他也都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自己的儿子们。就象他当年在纳赛尔丁.图西那里和在巴尔斯与阿尔斯兰那里学的一样。 对于一个将自己身后事全安排好的人来说,生命就只剩下走向死亡这唯一的存在意义。他什么也不担心,无需害怕。别人所惧怕的,正是他所求的。 买迪似乎看见父亲。他年轻时的模样,真的很美。怪不得合汗要他。父亲着黑衣,黑色丝巾缠头。面孔苍白洁净。美目周围涂了浓黑的眼晕,眉毛漆黑在鼻梁上方相连。买迪知道这些都是伊朗亚述族美男子的标志。那是父亲的母亲,萨尔米娜的部族。他们的男人喜欢描画吉祥的连心眉。据说是为了离家在外时心仍然眷恋着故乡。 父亲,你的面孔真美。你的唇真甜。我在九岁时你教我如何与人亲吻,那时我就诧异你的唇为何如此的甜。你教我在唇上抹与你相同的膏脂润着,我才明白那甜味从何而来。你向我开启你的唇,让我看你的舌背,那舌背上有两条微微隆起的肌肉。你告诉我这就是相吻时的快乐之源。情人间相互以自己舌背上的隆起爱抚对方舌背上同样隆起的地方,就能激发吻的快乐。你给我示范,我反而心不在焉,心里只为你口腔中清甜洁净的那种味道着迷。那气味我长大之后一直回味它。象糖果的味道。 我看见你的发丝里有白的,你后来开始染头发与胡须,用罕纳草煮出来的汁,把有白的地方染成黑色的。但是我知道,你无可避免的老了。所以再如何修饰装扮都是没用的。你不心疼你的书和乐器,因为你知道死亡临近,你死后,大概率没人再会去读那些异域文字的经典。它们注定要被当废纸一样丢弃。不是我们儿子丢,孙子辈、重孙辈们也会丢了它们,如果你还能有重孙的话。因为这里没有人会去读这些。你的后嗣如果读书,也就是读汉人的四书五经,然后他们会变成近视眼加肥肚皮的儒生,他们会去挤破脑袋参加科举,然后混个芝麻小官做做,也就满足了。你的后代多半会比你更愚昧狭隘,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蔚蓝色的地中海,也不会懂什么外国人的语言。但他们只能这样活着,然后同化于庸众。 当然,兴许,也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你子孙里也会有那么一支特别的,他们珍视自己对安拉的信仰,但他们为了守住它,宁愿成为穆斯林。他们仍然记得叙利亚与伊朗,所以他们身在东方却遥望西方。他们身在异乡为异客,他们仍然不会忘记波斯语,并在经堂中传授。他们中有些人会不畏惧路上艰险,踏上西去朝圣之路,他们奔向麦加、麦地那、耶路撒冷、大马士革这些神圣的大城。然后,他们将一去不回。 永别了,我的阿布。我提前和你道永别。你现在肉身虽在,但灵魂已经不在了。 三十一年春正月壬子朔,帝不豫,免朝贺。癸亥,知枢密院事伯颜至自京中。庚午,帝大渐。癸酉,帝崩于紫檀殿。在位三十五年,寿八十。亲王、诸大臣发使告哀于皇孙。乙亥,灵驾发引,葬起辇谷,从诸帝陵。 夏四月,皇孙至上都。甲午,即皇帝位。丙午,中书右丞相完泽及文武百官议上尊谥。壬寅,始为坛于都城南七里。甲辰,遣司徒兀都带、平章政事不忽木、左丞张九思,率百官请谥于南郊。 五月戊午,遣摄太尉臣兀都带奉册上尊谥曰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庙号世祖,国语尊称曰薛禅皇帝。 世祖度量弘广,知人善任,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 巴林.伯颜最后一次回来大都时,他并没有去关心那个曾因失火而遭受劫难的家。他骑着合汗赏给的白色母驼宰伊娜直接去了皇宫。守门的怯薛官给他开了宫门,他的白骆驼踩着细碎优雅的步伐,悄无声息的入了宫。直奔紫檀殿而去。因为他的合汗在那里。 在入紫檀殿后,他发现除他外,还有中书平章政事康里人不忽木与御史大夫阿鲁剌.玉昔帖木儿两位同在。但,时任中书右丞相、曾做过代任真金太子詹事院负责人、算是真金旧人的土别燕.完泽却不在这里。 伯颜见了,脸上表情无变化。他和他们匆匆的打了招呼,就去看榻上睡着的合汗。合汗裹着锦被,躺在那里象一座山丘。但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伯颜问玉昔帖木儿,有没有什么麻烦?帖木儿离这里还远吗? 玉昔帖木儿说,我是乘了快马先至,帖木儿随后。另外,除了南必哈顿总企图来紫檀殿内探视合汗外,外庭中书省的右丞相完泽也总想进入探视,但是都被我与不忽木给劝了回去。 伯颜听了点点头,说,做的对。然后他又问,那些王爷们怎样?有没有不安分的? 玉昔帖木儿答说,王爷们都还好。只是有人觉得甘麻剌比帖木儿更有军功。 伯颜笑了,说,还军功呢?恕我说句有罪的话。甘麻剌可是结巴磕子,他连自己的舌头都撸不直呢,还争帝位?我看他们也就说说罢了,有谁能真支持这样的人?除非他傻了! 宫内火者小心翼翼的问,是否要依据按内宫封禁禁止出入后的规矩,每日鸣响晨锺暮锺以示警? 伯颜说,不鸣。不但不鸣,反而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让外朝官员都不知这里面的事。任何向外透露消息的,都要严惩。 又一日,有火者发现内库中银子有被盗过的痕迹,问他要不要将出事儿那日的值班火者处死。 伯颜依旧回答说,暂不处理,一切都等眼前事过了再议。 他和另外两个,昼夜轮替着,守在合汗床前。侍奉饮食、汤药等诸事。伯颜是三个里最年长的,也是身份最微妙的一个。 伯颜曾问玉昔帖木儿,合汗有没有说起过要从近侍中择人殉葬的事?玉昔帖木儿说,从未听合汗讲起过。南必哈顿到是屡次对陷入昏迷之前的合汗讲,要择一个合汗可心的人做殉葬人,带到那世里贴心的服侍,就是合汗根本不理睬她的建议。 那南必曾经怎么说?伯颜问玉昔帖木儿。她认为以谁殉葬最合适?南必心里有人选了吗? 玉昔帖木儿听了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他不说话。 不忽木将汤药试过温度后,一勺勺喂进合汗嘴巴里。但是,渐渐的就喂不进去了。药汁顺着合汗毫无反应的嘴巴流到脸上再流到枕头上,把枕头都染了。 伯颜一把将药碗夺过来,将那药尽数泼了。说,别喂了,没用。现在该考虑的是听合汗的遗嘱,以及合汗死了后如何将他的遗嘱执行下去。 伯颜毫无掩饰的说出“死”这个字眼儿时,另外两个都震呆了。他们俩都知道合汗很快就会死,但都没有胆量如此直白的把这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明说。 伯颜泼了药,又继续盯着玉昔帖木儿看。他说,告诉我,南必想要推荐给合汗做殉葬人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本人? 对方依旧沉默,但似乎是略点了一下头。 伯颜轻蔑的“哼”了一声,说,女人就这点子小小心机,我早就明白。你们放心,她不可能如愿的。不但不可能如她所愿,反而要她以后再也不能如愿。 玉昔帖木儿和不忽木听了都不语,他们知道伯颜想做什么。也知道伯颜想做的对未来新君登基稳定执政只有好处绝无坏处。所以,就让他做吧。南必总要找茬,还是做掉了让人踏实。 只是,南必哈顿的儿子... ...,玉昔帖木儿有些迟疑了。铁蔑赤六岁,怎么安置他,更为麻烦。 伯颜一点都不含糊,他认为铁蔑赤弄到地方上,给他建个府,拨调一宫女一火者抚养即可。毕竟六岁,长成后都不一定还能记住自己六岁前的事。就算他大了问起,可以叫养他大的陪伴宫女火者按他交给的话去说,就说他阿可是早病死了,遗体归葬漠北起辇谷了。 玉昔帖木儿与不忽木听了彼此对视了一下,心说,也只能这样了。去母留子,算最宽仁的安排了。起码放过了还不懂事的小孩。 伯颜的安排于后世见效,长大后的铁蔑赤果然一直坚信自己阿可就是病亡的。铁蔑赤子孙修的家谱中也是这么写的。没人提出过质疑。而元亡后由明人修的《元史》,则干脆没有铁蔑赤母子俩在忽必烈驾崩后行迹的任何描述。在汉儒的文字里,这娘儿俩在世祖死后自动销声匿迹了,连消失的原因都不需要写。只是文宗至顺二年,南必的名字在图帖睦尔“诏累朝神御殿之在诸寺者,各制名以冠之”的条目下又忽然的浮现了一回,便彻底的归于沉寂不再出现于正史记录中。而同样的,正史里也不再有铁蔑赤的任何事迹,连名字都没了。 至于伯颜处理掉这对麻烦后,心里有没有觉得愧对世祖,那更只有鬼才清楚了。但大概率他是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的。 不过,的确有一具棺材里面装着选好的殉葬人的尸首,被送出大都,去了合汗家族在北面的起辇谷葬地。里面装着的是谁?不清楚。 真金的正妻弘吉剌特部的伯蓝也怯赤也来探视过,她甚是担忧。但见了伯颜几个人尽心竭力的在合汗床前伺候着,也就不好日日都来打扰了。伯蓝也怯赤曾趁着其他两个人不在,压低了声音问伯颜,合汗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看来要预备后事。但合汗有没有口谕下来?有没有意欲继承人是谁? 伯颜听了,并不回答她,只是安慰女人说,太子妃别多虑了,无论被拥立的是谁,还不都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再说,合汗早就将太子宝赐给谁了,大家都知道的。伯蓝也怯赤听了,就不再追问。 帖木儿的登基典礼盛大而壮丽。他先在上都大安阁举行了一场,回大都后又在大明殿进行了一次。两次都是一样的郑重其事。 他,作为他汗大大赐予太子宝的最终继承人,以一种众望所归的姿态,登上了他人生的巅峰。登基典礼上,千官朝贺,诸王拜伏。 在跪倒一片的重臣里,帖木儿寻找着一个身影。这身影置身于不为人关注的角落里,他没有着朝服,而是穿着他平素最爱的黑衣,头缠黑色丝巾,腰间配着舍施尔虎尾刀。这人没有跪他帖木儿,因为他和他已逝的汗大大都特许唯独他可不行跪拜之礼。他为死去的汗大大灭南朝平北疆,他功勋盖世无人可以与他比拟。他超越众人之上,是他汗大大曾经想带走到那一世随葬却终不忍心要他以死相追随的人。 他汗大大有爱过这人没有?帖木儿可以肯定的说,没有!但,一种比爱更可怖的依赖被建立在这个人的身上了。他汗大大不要这人死,只是不要他在还未完成辅佐新君登基的大事前就死。至于新君登基后,他还是要被抹去的,去那一个世界里陪着他汗大大。不然,他的汗大大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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