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也下了马,这几日都在下雨,地面很是泥泞,走过的车马轮子上都是污泥。 有驴车托着大米走过,别在驴耳朵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这头小驴有些犟,许是闹了脾气,竟罢工不肯走,气得车夫直揪它的耳朵。 纪榛看得入迷,远处又有一辆马车悠悠行来,他想,雨天赶路的人也这样多,他也不该耽误太长时辰。 “吉安,走了。” 二人踩着车墩上马,吉安给几个水囊都灌饱了水,嘿嘿笑说:“够我们喝两日的了。” 马夫挥动着鞭子,与前方的马车堪堪擦过,那马车行得太快,又很是简陋,车窗只用一曾薄薄的帘子遮住,风一吹便扬了起来。 纪榛顺着被吹开的帘子不经意望进去,见着小半片青色的衣角,那人端坐着,瞧不见脸,手搁在腿上,从袖子里露出一条破旧到难以辨色的手绳。 只是一刹那而已,纪榛缓缓收回目光。 这条手绳想必对那人意义非凡,都已经磨损不堪还不愿摘下。 他抚摸着光滑的粉玉,心中好似一点点丰盈了起来,变得柔软、细腻。 他忽而无比的、极致的想念沈雁清。 吉安咕噜噜喝着水,“那马车是赶着投胎吗,跑得那样快?” 遥远的记忆被风吹到纪榛的耳边,“少年郎可有意中人,买了老太婆的彩绳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纪榛双瞳骤然放大,猛然推开竹制的车门,疯了一般,“停下!” “吁——” 车厢剧烈晃动后停住,纪榛心脏噗通乱跳个不停,遥望远方,马车早不见影踪。 吉安惊道:“何事?” 纪榛耳鸣眼花,费劲地将马儿身上的绳子都解开,连马鞍都来不及披挂,在吉安费解的询问声里挥鞭飞奔向前。 有细雨打湿他的乌发,和风在奔腾的马蹄里化作利刃扑打着他的脸颊。 纪榛心如鼓擂,奋力地挥动着马鞭追赶。 遥遥见,车轮滚动溅起软泥。 他咬牙冲到最前去,一个掉头,马蹄高高踏起,险些将他掀倒在地,而马车亦被他生生逼停了下来。 车夫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嫌命活得太长了?” 过度的害怕与期待让纪榛手软脚软,他勉强下马站稳,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盯着遮得严实的车门。 里头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来。 宽袖下,露一条浸霜泡雨早褪了色的彩绳。 纪榛瞳孔颤动,抬眼艰涩道:“可是故人来相见?” 他屏住呼吸,生怕急促的鼻息惊扰了幻影。 掀帘的五指一顿,继而用力地将车帘彻底地打开,端坐于内的人也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清贵的五官,一双多情似无情的桃花眼——薄润春色里,微风将左右两侧的竹香吹来,又带来野花的清新、泥土的芬芳,二人在这万物复苏、大地回春之时,一坐一立,自成风景。 冬夜别,昔去雪如花。 春日见,今来花似雪。 纪榛的视线被水雾浊染,他发虚地迈出一步。沈雁清先他下马,身躯紧贴的那一瞬,所有的哀怨与愁苦皆烟消云散,只有对跨越生与死对彼此深深的眷慕。 沈雁清双臂交叉在纪榛背后,竭尽全力地相拥,大喜过望里,再多的言语都成了空,唯有无限的贴近才能感知对方的鲜活。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再多的颠沛与催折无法抵消两颗全力以赴找寻对方的心。 “沈雁清,不要再离开我了。” 风鸣,心动。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流年岁暮,长久未了。 — 江南好时节。 新上任的江南刺史姓沈,有一副绝世的好容颜,他的男妻亦是清灵水秀的样貌。二人初到江南之时,并未泄露自己的身份,跟市集里一个素来欺男霸女的恶棍起了争执。 沈大人好手段,三两下打得恶棍跪地求饶,上任之后又当即将恶棍收监,此事成为当地的一则小小佳话。 市井里皆在传,此沈大人就是当年三元及第的沈状元。 众说纷纭,倒不见琴瑟和鸣的夫妻俩出来回应过。 今日纪榛起了个大早,路过市集被塞了条活蹦乱跳的鱼,又是一个感激沈大人治理有方的小贩,死活不肯要纪榛给的银钱。 他拎着鼓动着两腮的鲫鱼,小跑着进沈雁清的书房,提起来揶揄道:“为民除害的沈大人,今夜喝鲫鱼汤。” 站于书桌前正在处理公务的沈雁清抬起头,不经意咳嗽两声。纪榛如临大敌,放下鱼跑过去给他顺背,沾了沈雁清一身的鱼腥味,又嘀咕着,“那赛神仙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怎么这么久了还在咳嗽,早知道就把他从京都带过来了。” 沈雁清眼眸清亮,隐去唇角的笑容,低语,“今日喝了药,心口还是有些沉闷.....” 纪榛急得把耳朵贴到对方的胸口处,听着有力的心跳声,抬眼窥见沈雁清的笑容,气得瞪眼,“你又骗我。” 沈雁清拉着他到腿上坐下,说:“先不要生我的气,明日有庙会,你想好在红绸上写什么了?” 纪榛摆弄着桌面上的红绸,凝视着沈雁清,重重点头。 沈雁清提笔,纪榛清脆地说:“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书房内低语声不断。 “我从书中学来的,沈大人要是觉着不好,自己写一句?” “你写的什么,我瞧瞧?” “为什么不让我看?” 红绸翻了面,被作乱地纪榛又翻了过来。 绸带上唯六字而已。 沈雁清写的是,长相守,永不离。
第74章 番外一:苦尽甘来 “眼睛是后脑的伤所致,等脑内的淤血散了,想必会好的。”赛神仙将银针从沈雁清的头顶里抽出来,道,“沈大人福大命大,可这半年到底伤了身体,凡事都要注意,切忌伤心动气。你对我有恩,往后五六载我皆会替你仔细问诊,直至你痊愈为止。” 距纪榛在京都外遇见沈雁清已过了五日,赛神仙每日都会过来给沈雁清针灸。 沈家父母得知儿子在世,连着几日到附近的寺庙还愿,今日天未亮就出了门至今未归。 纪榛看着沈雁清不复清明的眼睛,急问道:“那他何时能视物?” 赛神仙捋着胡子,“少则半月,多则二三月,便是一年半载也是有可能的。” 纪榛一听五官就耷拉下来不说话了。 倒是当事人沈雁清轻声笑道:“赛神仙医术了得,此事不急。” 纪榛闻言也高兴不起来,小跑着到外头去端煎好的药,又折回屋喂给沈雁清。 对方如今看不清楚,又素来不爱下人近身伺候,这几日都是纪榛在照顾他。 纪榛把碗沿抵在沈雁清嘴边,嘱咐道:“慢点喝。” 待沈雁清饮了药,他又拿湿布替对方擦拭唇角。虽现下沈雁清就在他眼前,可他依旧难以安心,需得时时刻刻看着对方他才能勉强压下心悸。 沈雁清握住纪榛的手,摸到了掌心的突起,轻轻揉着,道:“这儿怎么了?” 纪榛的掌心被火灼烧过,而后自个又不在意,伤好后并未涂抹祛疤之类的药膏,如此掌心的疤痕有些狰狞。 他小声地说:“不要紧,都好了.....” 纪榛想把难看的手蜷起来,沈雁清却打开他的掌心落下一吻,又把他的手贴到脸颊处,说:“你受苦了。” 纪榛眼圈唰的滚烫,他昨夜才替沈雁清缓过药,对方的后背和小腿上皆是烧伤。因许久不得到妥善的治疗,有几小块的肉甚至有腐烂的痕迹,沈雁清却只字不提这俩月日夜受尽的疼痛折磨,反倒来关心他早已经痊愈的伤口。 他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扑到沈雁清的怀里抽泣着,“你快些好起来。” 沈雁清安抚地轻拍纪榛的背,享受着磨难过后的安宁。 二人这几日似连体婴一般,几乎都黏在了一块儿,独处之时更是怎样靠近都尤嫌不够,纪决进屋时正见的便是两人相拥的画面。 他脚步一顿,沈雁清虽目难视物,耳力倒是极佳,搂着纪榛微侧耳道:“有人来了。” 纪榛赶忙回身,见是兄长,也不觉得难为情,三两下擦去眼泪,起身喊了声哥哥。 纪决颔首,环顾一周,道:“榛榛,我有事同沈雁清商讨。” 纪榛犹豫道:“我不能听吗?” 纪决只是看着他,他到底听兄长的话,心中虽困惑,但还是一步三回头乖乖地带着门出去了。 屋内顿时只剩下沈雁清和纪决。 沈雁清站起身,凭借着记忆缓步走到桌旁,抬手道:“纪大人请坐。” 二人从前见面大多数时候剑拔弩张,变故诸多后,倒是能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你失踪的那段日子,榛榛奔波良多,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在人世,唯有他不竭余力地寻你。”纪决沉吟道,“若不是你二人有缘在京外遇见,怕是又要错过一段时日。” 沈雁清眉目疏朗,“我亦庆幸能与他早日相见。” “今日我来找你,只为二事。”纪决接着道,“一来,你二人磋磨甚多,榛榛仍心系于你,作为榛榛的兄长,过往如何不再计,而今我只盼你往后能真心待他,莫要辜负他一片真情。” 沈雁清郑重道:“请纪大人放心,我定毕生爱护纪榛。” “二来,是为三殿下。” 屋子里沉寂了一瞬。 “陛下继位后,将三殿下软禁于幽鸣台。这些时日他不止一次欲见榛榛,想必在我流放途中发生了许多我不知之事,这些我都不想细究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榛榛卷入朝堂的纷争,更不可能让榛榛去见他。” 说到这里,纪决站起身,叹道:“你曾效忠于三殿下,这是不争的事实。纵而后将功赎过,纵当今陛下宽厚,你心中也明白,你已难有大作为。” 沈雁清了然道:“纪大人不妨直说。” “我非瞧不起你的才华,只是京都诡谲,步步惊心,我恐你劳心劳力最终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待你治好了双眼,我会向陛下奏请让你前往江南担任刺史一职,你意下如何?” 江南刺史从四品,虽比不得天子脚下的官职来得值当,沈雁清亦无法再接近权力中心,但也是一方父母官,能安安稳稳地过活。纪决自有私心,纪榛与沈雁清情投意合不假,可一旦沈雁清再与权势挂钩,难保有朝一日朝堂翻了旧账连累纪榛。 倒不如远走高飞,远离这喧嚣地界,可保一世太平。 沈雁清自也清楚纪决之意,为消弭对方的忧虑,道:“我与纪大人不谋而合,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我唯愿与纪榛长相厮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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