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后是不知深浅的斜坡,可那时为了活命,别无他选。 沈雁清小心又谨慎,却不料还是在半途踩空跌落,翻滚着下了坡路,后脑撞上石块,等他醒来便已经是在渔船上了。 天蒙蒙亮时,驾车前往水边的七八渔民在路面发现了满地昏迷的士兵,一少年认出了沈雁清。 当日沈雁清在锦州治疫的苦劳有目共睹,纵是他如今名声败落,锦州的百姓也不忍看他丧命。驴车都行出两里路了,众人又折回把昏迷的沈雁清合力抬上车板,一并带上了渔船。 随船的赤脚大夫用粗制的草药替沈雁清处理了脑后的伤,又药敷他身上几处被灼烧的皮肉。如今他醒了,众人纷纷道:“大人,渔船一个月后会另一边靠岸,到时你逃去吧,我等定不会把大人的行踪上报朝堂。” 沈雁清沉吟道:“多谢诸位搭救,但沈某还有要事在身,还劳烦诸位将我原路送回。” 渔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顷刻才有人忐忑地回:“大人,渔船已经行出两日了,没有中途掉头的道理.....” 此话一出,其余人纷纷附和。 沈雁清沉默半晌,忆起如今是春季,往年这个时候朝廷已下了禁渔令,这些渔民想必也是趁着乱世才偷偷出海捕鱼,既已经冒着触犯刑法的风险出了船,自然不肯回去。 他再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按捺着问:“约莫要何时才能返程?” “这一来一回也得两月有多。” 沈雁清轻叹一口气,微微颔首。 他小腿和后背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赤脚大夫又替他换了草药,问:“沈大人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 赤脚大夫查看过后也无法得知缘由,只得猜测道:“许是后脑的撞伤导致,亦或者是浓烟熏了眼睛。沈大人,我熬些明目的草药给你喝下。” 言下之意是要看沈雁清自己的造化。 沈雁清轻声说:“多谢。” 众人将他安置在船舱里,不多时便出去了。 渔船在海面起起伏伏,安静得能听见水波流转声,沈雁清在这极致的静谧里难以入眠。 他能拾一条命是上苍怜悯,在这消息闭塞的海面又难以宽心。 他的双亲如今可好?蒋蕴玉进军京都是成是败?纪榛可否安然无恙地逃出火势?又是否知晓他尚存人世? 以及他的眼睛,沈雁清半抬起手在眼前动了动,只依稀能瞧出些虚影。 两月后时局又会是如何? 沈雁清头痛欲裂,可纵是眼盲,纵是身处炼狱,他爬也会爬回纪榛的身边。 他亦坚信,纪榛一定在远方等他。 — 纪榛瘫着双手,看结了的痂。 他掌心被火焚烧过,留疤是必然之事,如今正在长新肉,总忍不住要去挠,吉安时时刻刻盯着,一个不留神纪榛的指头就挪到了黑痂上。 回京都已经小半月了,吉安一刻都不敢离开纪榛身边。 白天纪榛通常是安静的,一到半夜就会又哭又闹问为什么沈雁清还不回家。有一回甚至想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寻人,若不是纪家守卫森严,当真是要被他逃走。 今日却不知怎的,才过了晌午就闹着要见沈雁清,满院子找,满院子喊,找不到沈雁清就失落地坐在后门一侧木栏上摸腕上的粉玉。 纪决不在府,吉安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等纪榛闹累了要回院子的时候,后门却有了动静。 外头的护卫似乎是同什么人起了争执,纪榛起了好奇心,非要去看个究竟,吉安拦不住他,只好开了后门,“何人闹事?” 门外竟是阔别多日的沈家父母,二老乔装打扮秘密回京,随行的还有裕和。 吉安顿足失色,正想让护卫关门,却不料沈家父母先一步见着了纪榛。沈母凄厉哭道:“纪榛,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纪榛只是呆呆站着,不解地转了转眼珠子。 护卫拦住哭得肝肠寸断的沈母,吉安做不出把人赶走的事,连声说:“手下仔细些,不要伤了人。” 又回头挡住纪榛的视线,“公子,我们先回去.....” 纪榛木然地拨开吉安的手,沈母的苦诉一声声往他耳朵里钻,“你把儿子还给我.....” 似有一道天雷劈进他的脑中。 眼前哭得跌坐在地捂住心口的沈母和火海里的沈雁清在他眼前重叠。 到处是哭声、满地是血尸。 他睁着干涩的眼睛,惶惶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对护卫说:“让开。” “公子?” 纪榛推开护卫,方站在沈母面前,沈母就哭着扑到他身上,问他:“雁清呢,纪榛,他去漠北找你,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纪榛被拉扯得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任由沈母一遍遍质问和扑打他。 掌心传来痒意,他低头,热泪便砸在了半愈合的伤口上,直烫到心底。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人世至苦。
第72章 (完结章 · 中) 纪决匆匆赶回府时,纪榛正安静地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现下已是春日,满院的嫩枝都抽了芽,还有的已发了花苞,入眼是恬静与安宁。 纪决唯恐惊扰了纪榛,特地放缓了脚步,待走到纪榛面前,出神的人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地唤了声哥哥。 当真是清醒了。 纪决心中不知该是喜是悲,纪榛糊涂着的时候尚可拿些话哄一哄,而下却要直面沈雁清不知所踪的现状——又或者更为残忍的事实。 纪决以为纪榛会闹会哭,可纪榛看起来却很平静,甚至问他,“哥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新帝继位不久,身为重臣的纪决自是有忙不完的朝务,白日皆见不着人。 还未等纪决说话,纪榛低声道:“我本想将沈雁清的父母安置在府中,他们不愿。” 提到沈雁清三字,他的眼神不由得晦暗几分。 事发已有一月,纪榛不肯信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有沈雁清,可纪决派出去的人却始终无法得到沈雁清的消息。下属都道沈雁清或许已经不在人世,这些话只敢私下说说,却不敢当着纪榛的面言明。 纪决宽慰道:“锦州地界宽广,想必还需些时日才能找着人.....” “哥哥。”纪榛定定地说,“我想亲自去锦州找他。” 纪决眉心微皱,其实他心中几乎已经认定下属的话。大火过后,军营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将士死的死伤的伤,跳下了滑坡的士兵侥幸活命,但在那批人当中并无沈雁清。若对方还在世,早该寻来京都,可一个月过去了无音讯,如今再找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纪决不想刺激纪榛,语重心长,“时局未稳,你还是待在府中较为稳妥,我定会竭尽全力地找寻。” 二人正是说着,送走沈家双亲的吉安去而复返,将从裕和那处打听到的一一转告。 “我家大人离京前不肯带着我,我那时还觉着奇怪,原是留下我照顾老爷和老夫人。” “大人走后,有一日王姑娘深夜到访,将大人的考量尽数告知。老爷和老夫人看了信后泪流不止,最终还是跟着王姑娘偷偷离开了京都,不久就传来了大人行刺契丹王的消息。” “这些时日我们都在偏僻的乡下躲藏,老夫人日日以泪洗脸,直到陛下登基我们才敢偷偷来见你们。” “我家大人究竟是死是活,求你们看在曾相处多年的份上,给个准话。” 说到最后,裕和竟是要给吉安跪下。 吉安抹了下鼻涕,“公子,就是这些了。” 纪榛垂着脑袋,耳边又回荡着沈母的质问。 “他去漠北找你,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心口处像被拳头重重地击打着,疼得纪榛都有些麻木了,他咬牙道:“沈雁清未死,我定会找到他。” 又坚定地对兄长道:“哥哥,求你放我去吧。” 纪决望着纪榛不可撼动的意念,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纪榛对沈雁清的情谊有目共睹,二人就似一对同根的蛊,一损俱损,倘若要纪榛清醒地坐以待毙,怕是比浑浑噩噩不知事还要来得痛苦。 纪决沉思良久,终是道:“我应承你,可你也要同我保证,凡事都要护好自己,你可做得到?” 纪榛红着眼睛重重颔首。 “一月为期,若一月后还无消息,你便得回京。” 纪榛眸中含泪,哽咽道:“我.....” 只是一月,未免太短。 纪决却不想他空寻,握住他的手,“榛榛,莫要让我在京都为你担惊受怕。” 纪榛望着兄长温润的双眼,心知已让兄长为他牵念太多,到底点头。 前往锦州前,纪榛先去了趟沈府。 沈府门前仍贴着封条,他进不去,站在台阶前。 他在这处住了近四载,不知与沈雁清几多次同迈过这个门槛,如今却只能望而却步。 身后传来窃窃私议,有行过的路人随手将秽物丢在了沈府的门口,正正好落在纪榛的脚边,男人哎呀了声,“小兄弟对不住,我不当心.....” 纪榛回过身,男人见了他的脸话音戛然而止。 亦有行路人惊道:“纪榛,他怎的在此?” 朝堂风起云涌,纪家从泥底里翻了身,又得新帝重用,纪榛自也水涨船高,众人私下虽会议论他的过往,却无人敢再对他不敬。 男人连忙躬身道:“原是纪公子。” 纪榛盯着地面的污物看,沈府的门楣素来干净整洁,而今却随意被人吐痰弃物,叫他双目刺痛,不忍再看。 他忽地想起郊外那尊无人问津的泥菩萨,有求时众人皆推崇备至,一旦没落了比土垢还不如。攀高捧低,亘古不变,无非是瞧谁爬得更高,摔得更惨。 行人皆不以为纪榛是来缅怀过往,谄媚道:“纪公子出身世家,当年那沈雁清真不识好歹,大家说是与不是?”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无一人反驳。 纪榛听着耳边阿谀奉承的话,忍不住低低笑了声,想他纪榛也有这般被人追捧之时,实在匪夷所思。 吉安端详着纪榛的脸色,驱赶道:“我家公子如何不需你们说,都散了。” 行人做鸟兽散,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纪榛指尖痉挛得难以动弹,忽地奋力地踹走脚步的秽物,里头的水渍溅湿他的鞋面,他浑然不觉,竟又拿过街边摊贩的扫帚清扫起沈家的门前。 走出几步远的人见他如此,皆像看着疯子一般看着他。 纪榛不作理会,将秽物扫走后,又到附近的水井打了水冲刷。 吉安也吭哧吭哧地帮忙打扫,嘀咕道:“他们倒是厚脸皮,以前说得多难听,如今倒都改了口径,我呸.....” 纪榛动作慢下来,抬头望着结了蛛网的沈府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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