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更近了,有那么一瞬,沈雁清竟想,活着不能与纪榛百年好合,不如死后同住冥府做一对永不分离的千年鬼鸳鸯。 可原来真真正正心系一人是舍不得对方共同赴死。 纪榛凝视着不远处的沈雁清,猛然要冲进火渊里,纪决却从背后抱住他,将他竭力地扯出火焰。 沈雁清深深凝望着泪流满面的纪榛,退后一步,扬声道:“纪大人,有劳。” 纵是纪决,此刻亦不忍地别过眼。 沈雁清决绝转身,顷刻身影就被扑腾的火光盖过,再也不见。 纪榛撕心裂肺的呼唤响彻天际,“沈雁清——” “榛榛,天无绝人之路,沈雁清未必不能脱身,待火势灭去,你我再回来.....” 可纪榛亲眼看着沈雁清葬身火海,已再听不进去一字半语,疯了一般要扑进流火里。 纪决无法,只得狠心一计手刀劈在纪榛的后颈,将人背离滚滚浓烟。 — 谁都不料李暮洄知晓大衡军回天乏术,竟采取了玉石俱焚这番惨烈的手段。 蒋家军七损八伤,众人怒火滔天,天一亮整军攻破皇城。 三殿下李暮洄誓死不降,殊死搏斗后被蒋蕴玉生擒关押。 蒋蕴玉携兵立于囚禁废太子李暮惟的承乾殿前,单膝跪地,音色嘹亮地恭迎大衡朝新一代天子。 李暮惟携妻儿走出囚他二载有多的牢笼,再见熹光。 成王败寇,史书里唯寥寥数语记载这场始于秋末,结于初春的变乱。 旧帝残害忠臣孝子遭至宫变,新帝宽厚,以皇太极厚遇待之,不得离皇家寺庙。三皇子李暮洄被贬为庶人,终身软禁于幽鸣台。 新帝登基后,赐谥号“长德居士”于恩师张老太师,恢复纪决吏部侍郎之位,改蒋蕴玉为镇国将军。 两月后,又为曾刺杀契丹王而亡于回京途中的沈雁清平反,赐风水宝地立衣冠冢,墓碑上刻一语——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新帝李暮惟仁厚有加,得百姓爱戴。 四海此中朝圣主,峨嵋山下列仙庭。 — 两月前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燎原过后满目苍夷。 一道浑浑噩噩的身影行于废墟里,周遭是在安顿尸身的士兵,一具又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血尸从纪榛的身旁运过,扑鼻而来夹杂着肉糜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最忌血腥的纪榛却毫无畏惧地查看新翻到的尸首。 不是、不是、皆不是。 无论多少具尸体运到他面前,烧得彻底也好、血肉模糊也好,他通通都道不是沈雁清。 从醒来后纪榛就一直徘徊在此不肯离去,不吃不喝地翻找。他分明魂不附体,却又极其清醒似的,也不哭,只是眼白被红血丝充斥着,神色凄迷。 又是一具皮开肉绽的尸身运过。 纪榛颤抖着附身去看,只见这人皮肉早被烫熟,翻出了猩红的嫩肉,他强忍着恶臭仔细查看,咬牙道:“不是。” 士兵推着车轮走远,他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小跑到旁哇地吐出酸水。 陪伴着他的吉安不忍道:“公子,我们歇一会吧.....” 纪榛擦去唇边污秽,拂开吉安要扶他的手,又跌跌撞撞地走向远处。 五个时辰,从天明到天昏,纪榛不知翻看了多少尸体。等最后一具血尸运到他面前,他跌倒在地,神态凄楚却挤着笑,“不是,不是他.....我就知他未死。” 士兵见他形如痴儿,相视无言。 几百具尸体,烧得没几个能辨认出面目,纪榛却如此言之凿凿,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士兵低喃,“唉,莫不是疯了吧.....” 吉安听见了,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家公子好好的,你才疯了呢!” 士兵讪讪地住了嘴,走远了却忍不住嘀咕,“又哭又笑的,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吉安低头一看,纪榛果真是痴痴然的模样,不禁骇然,他小声地说:“公子,我们回去好不好?” 纪榛坐在地上,很高兴似的嘟囔着,“我不回去了,我和沈雁清在一起。” 吉安顿时背脊一凉,望着满地尸首,结巴道:“这哪儿有沈大人?” 却见纪榛慢慢地咧嘴一笑,指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地回:“沈雁清。” 吉安惊恐失色,这才觉着士兵并非说胡话,没了沈雁清的纪榛,当真连魂魄也丢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 — 赛神仙收回把脉的手,叹道:“心弦断了,人自然也就糊涂了。”他不忍地接着说,“俗称失心疯。” 纪决望着榻上昏睡的纪榛,心如刀割。 昨夜他为保纪榛,将人击晕送回,彻夜守着不敢离,今早纪榛一醒便哭着求他去军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纪榛那时还算清醒,纪决思忖后到底无法拒绝,命吉安跟随,又遣派几个士兵护送,严令要保证纪榛周全。 天一亮,蒋蕴玉便挥旗进军皇城,他留守锦州善后。 夜幕降临,探子传来喜讯,纪决还未松一口气,就得到了纪榛患了失心疯的噩耗。 极喜极悲的两件事同时抵达,让纪决百感交集。 他强定道:“可有医治的法子?” “秦先生,我倒是可开些安神的药方让小秦先生服下,可心病还需心药医.....” 想到沈雁清,赛神仙也很是感慨,“若不是我负伤难行,他也不会为了救我错失逃离火海的良机,我有愧。” 赛神仙离去后,纪决替纪榛重新包扎手上的布帛。 纪榛的掌心被火灼烧过,血淋淋的一片,伤口处理过,可这一日下来,伤势却更严重了,掌心的肉糊成一团。 纪决沉默地替纪榛上药,忽地想起沈雁清那句“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纪榛又何尝不是如此? 倘若沈雁清真不这在人世间,难不成纪榛就要浑浑噩噩地过这一生吗? 他命吉安守着纪榛,外出低声道:“传我之令,在锦州地界查找沈雁清的下落,活要见人.....” 纪决看向烛火葳蕤的屋内,最后四字并未说出口。
第71章 (完结章 · 上) 雨过天青,马车穿过春色来到城门前,校尉奉命放行。 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十日,再有三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时,逗留在锦州的纪决被传召回京。 剧烈的动荡过后,京都局势还未恢复安稳,街头偶能听见窃窃私语声。 “不许动。” 纪决放下帘子,望向一侧的纪榛,见他正瞪着眼,一脸忿忿的模样,原是不愿让吉安拿走他掌心的糕点。 哄纪榛回京都用了不少法子,紫云楼和福禄楼可口的点心、京都繁盛的美景、黄莺楼婉转的妙音.....纪榛皆不为所动,直到纪决说去找沈雁清,他才睁着一双水眼期待地颔首。 “公子,你的手都弄脏了。” 纪榛把糕点藏到背后,“我要留给沈雁清的,谁都不许拿。”眼睛一转又低迷地落下,“他被关起来了,我不想他挨饿.....” 纪决看着呆呆傻傻却一心装着沈雁清的纪榛,低声说:“吉安,随他吧。” 纪榛闻言,高高兴兴地朝纪决露出个笑脸。他虽忘了大多数人事,却仍依赖纪决,摊开掌心把被捏得变形的糕点分给对方。 纪决也不嫌弃,拿过咬了一口。 马车在纪府门前停下,蒋蕴玉早在此等候,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去瞧,“纪榛?” 却见纪榛被光刺得缩了下肩膀,神情怔愣不语。 待下了马车,纪榛更是躲到了纪决身后,怯怯地打量着蒋蕴玉。 蒋蕴玉见纪榛如此,几次深呼吸后才问:“纪榛,你忘记我了吗?我是蒋蕴玉,是你、你自幼相识的知己好友。” 纪榛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纪决道:“先回家。” 不知为何,纪榛听见回家二字却忽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色亦唰地变白了,继而喃喃道:“他们也想回家.....” 那夜的惨状到底对纪榛造成不可泯灭的伤害,纵是痴傻了也本能的感到骇惧。 纪决安抚好纪榛,领着人进府。 纪家这几日才重新打扫过,但里头的物件少了许多。纪榛被安置在未成婚前居住的院子里,他好似认出了此地,到处走走瞧瞧,抬手去摸壁上挂着的一副题字,露出的皓白手腕上闪烁着粉润的光泽。 蒋蕴玉痛心道:“赛神仙怎样说?” “每日一贴安神药,旁的束手无策。如若不受重大刺激,怕是.....”纪决回,“我会广寻名医为榛榛治疗。” 蒋蕴玉压低声音,“派出去找寻的人皆没有消息,沈雁清若已经逃出,为何到现在还不现身?” 纪榛似有感应地回头盯着他们,二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不敢再议。 蒋蕴玉还要进宫面圣,并未久待。 纪榛坐在木凳上,他半蹲在纪榛身前,“我明日再来看你,你要记起我,好吗?” 纪榛绞着手指,未应答。等蒋蕴玉走出几步,他才无意识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小侯爷?” 蒋蕴玉大喜过望,“你记得我了?” 可纪榛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也不气馁,“不急,慢慢来。我和纪决哥一定想办法治好你。” 纪榛玩着手腕上的玉石,在蒋蕴玉走后突然对吉安说:“你去小厨房吩咐一声,沈雁清散值要回来用膳,把当归乌鸡汤煨上。” 吉安无措地望向纪决。 纪决温声说:“榛榛,沈雁清今夜轮值,你和哥哥一块儿吃晚膳。” 纪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会子倒是有点认出纪决了,慢慢地点头说好。可隔了一会儿又不禁问:“那沈雁清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样一句简单的问话,纪决却难以回答。 “很快了。” — “醒了,醒了!”渔船上,少年高喝着引来父亲,“沈大人醒了。” 船上的渔民纷纷围过来,只见沈雁清躺在草垛上,身上的衣袍换成了麻布,墨发半散,似是被吵着了,缓缓地睁开眼。 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渔船在水面摇摇晃晃,有渔民唤:“沈大人?” 沈雁清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黑暗褪去,有微光,可本是清明的眼瞳此时却显得有些虚空,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 “我.....”方一出声才觉喉咙嘶痛异常。 “沈大人喝些水。” 有渔民递来土碗,沈雁清寻着碗口的方向,急促地饮下几口甘露,这才强忍刀割似的痛哑声问:“这是何处?” 渔民七嘴八舌说着,沈雁清侧耳仔细辨认,拼凑出这几日的行踪。 昏迷前的记忆一并涌入。 那夜的混乱不堪言说,他扑身进火海,而后用寻得的床褥在石槽里浸水盖身欲寻生路。浓烟滚滚,到处都是逃命的士兵,他忍受着高温与众人一同逃生,冲进火势相对较弱的小道里。
74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