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犹豫片刻,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 沈雁清似等不及了,终究还是在他快靠近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扯进自己垂在塌沿的双腿之间,卡紧了,双臂也攀上纪榛的腰,像寻到了丢失已久的珍物般竭力地抱着。 因一坐一立,他渴慕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纪榛的胸腹处,二人如此亲密的姿势,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封闭圈。 纪榛被他完全控制在怀中,正想挣脱,沈雁清却缓缓起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眸仰望着他,语气放得轻若细雨,风一吹,刮来阵阵餍足,“你来瞧我了。” “我.....”纪榛呼吸微滞,“你放开我。” “我现在放开你,你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沈雁清紧搂着不肯撒手,沉声说,“纪榛,多谢你救我。” 纪榛嗅着不断从沈雁清衣襟里扑出来的草药味,到底念着他有伤在身,没有过度的挣扎,说:“你要谢,也得谢我哥哥,是他让赛神仙给你医治。” 沈雁清嗯了声,又深深将脸埋在了纪榛怀里。 纪榛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雁清.....好似,好似有多么的依赖他,他垂眼看着对方的乌发,面皮微烫,耳垂也湮出一点红来。 如此静谧安宁的相处离他们太远太远,远到仿若这近十个月的血与泪都只是他们做的一场长长的噩梦,纪榛竟也有些不舍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 当他听见外头士兵的谈话声才忆起自己身处何处,猛地回过神,推了沈雁清的肩一把,“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过来了.....” 沈雁清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纪榛连连退后几步,与对方拉开安全距离,又羞又气地瞪着沈雁清,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确实只是来看一看沈雁清伤势如何,眼前的沈雁清除了脸色苍白外,旁的倒好似并无大碍。 纪榛放下心,说:“我得回去了,你好好疗养.....”顿了顿,压低声音,“等快到京都,你再自己想办法逃走。” 他未忘沈雁清如今待遇转变但还是俘虏之身这件事。 养好了身体后,沈雁清要逃也逃得容易些..... “若我逃不掉呢?” 纪榛气道:“那你就等着游街吧。” 虽是恶狠狠的口吻,但亦能听出其中的关切意味。 纪榛抛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行出一小段距离才发现雪已经停了。 他低头很轻柔地笑了笑,不知是为放晴的天气,还是为了旁的缘由。 — 浩浩荡荡的大军横扫千里,有胜有败,攻下城池之时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大衡军和蒋家军皆死伤无数,待行军四月有多,蒋家军更是被三皇子布阵围剿在山谷里。眼见就是末路穷途之时,蒋蕴玉殊死一搏,竟是绝处逢生,攻破了三皇子李暮洄带领的兵阵。 李暮洄未曾带过兵,纵文韬武略,到底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家子孙虽骁勇,这几年却留守京都久未出战,胜有,却也有失算之时。蒋蕴玉行军三年,又有经验老道的将士助阵,且无回头路可走,自是破釜沉舟视死如归。 如此两相对比下,到了第五月,蒋家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而大衡军节节败退,被迫坚守京都,蒋蕴玉也终于和林副将所带领的军队在京都百里外的锦州汇合。 至此,近半年的血战,几乎可见定局。 蒋蕴玉下令驻扎锦州,若五日内大衡军不降,铁蹄将踏破城门,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众将士艰苦多日,顶着“谋逆反贼”之名近半载,终得见曙光,军营内的欢笑声比往日多了不少。 “小秦先生去何处,随哥几个痛饮一杯。” 几个士兵聚集在一块儿,朝路过的纪榛招手。 纪榛被这难得的轻松感染,接过士兵递来的坛子喝了一口,烈酒一路从喉咙烧到肺腑,烧得整个都暖和起来。他被这股辣劲呛得咳嗽几声,引来士兵们的大笑。 等他走出去一些,方才还在大笑的士兵竟抱头痛哭,嘴里喃喃着“回家了回家了”等含糊之语,他听着这些痛哭声,心中百感交集。 再有百里就是他自幼长大的京都,没想到再归乡已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天翻地覆。 纪榛遥遥见着谈话的蒋蕴玉和兄长,小跑过去,遭到林副将的调侃,“许久不见,小秦先生还是这样活泼。” 林副将在一场战役里负了伤,瞎了一只眼,此时左眼带着个圆拱形的黑罩,性情倒还是一贯的豪爽爱笑。 纪榛抬手捶了下林副将的肩膀,笑笑,“林副将也是一样的爱打趣人。” 林副将感慨道:“这半年大伙都受苦了,中原有句诗叫什么来着,守得云什么月.....” 纪榛抢答,“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秦先生好学问!” 蒋蕴玉闻言哑然失笑,“林副将,你就别夸他了,他以前可是京都出了名的.....” 纪榛瞪着他,“你敢说。” “我就说。”蒋蕴玉挑眉,“京都出了名的.....糊涂虫!” 纪决看着二人又闹作一团,无奈道:“林副将见笑了。” 林副将哈哈大笑,“我见的笑还少吗?” 几人笑闹一番,士兵来报京都来信。纪榛看着瞬间面色严肃的其余三人,慢慢收了笑脸,说:“你们去谈事吧,我先回营帐。” 他目送三人踱步前往军帐,方才的欢笑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愈到尽头,哪怕是胜大于败,如今紧要的节点,半点儿差错都出不得,笼罩在每个人心中的不安皆不减反增。 再有两日就是蒋蕴玉给出的最后时期。 若李暮洄背水一战,又该是怎样的凄惨光景? 纪榛来到关押沈雁清的营帐前,并未进去。这一月下来,越是靠近京都,纪榛一颗心就越是惴惴,他不止一次劝过沈雁清快些想办法逃离,沈雁清应是应了,却始终没有筹划。 这其中考量纪榛自然不知——纪决既肯成全二人,沈雁清若想脱身,想必对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沈雁清偏偏不言明,受用纪榛明明为他心惊胆落却非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这样问纪榛,“若我走了,你我岂不是终身不能相见?” 纪榛答不上来,见他不肯离开,坐在一旁生闷气。他就拉了纪榛的手将人搂到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当真片刻不能离。 “小秦先生可要进去?” 把守的士兵见纪榛站了许久,忍不住发问。 今日气候不好,天际雾沉沉的,早间还落了一场大雪。 纪榛总觉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又想到沈雁清不听劝,不大想搭理人,遂摇头往自己的营帐走。 吉安见他神不守舍,问:“公子,发生何事了?” 纪榛摸了摸堵了块石头似的胸口,闷声说:“我不知道.....” “公子别多心,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纪榛也以为是自己杞人忧天,可这种不安持续到夜间终于落了实。 这一夜下了极大的一场鹅毛大雪。 雪色里,军营遇袭,点了火的箭羽如流星落下,到处是火光与哀嚎声。 而惊慌跑出营帐的纪榛见着午间递给他酒,痛哭流涕喊着“回家了”的士兵中箭后了无生息地躺倒在地。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游魂啊游魂,你家在何处? 我无家可归。
第70章 火龙在夜风的帮扶下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好在蒋家军素来训练有素,一刻的惊慌逃乱后,纷纷设法撤退。 纪榛被扑来的火光熏得倒退两步,一个士兵抓住他,“小秦先生,快随我们走!” 他抻着脑袋,红光里只见逃窜的铁甲,耳侧尽是凄厉的惨叫声,挪不动脚。 大火似乎是从沈雁清所住的营帐方向一路烧来的,烧到他住处火势弱了不少,再前头是蒋蕴玉和纪决的营帐,想必兄长等人平安无事。 可沈雁清呢? 一个被火苗吞噬的士兵痛苦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将士自顾不暇,见大火无法扑灭,只能痛心地看着战友活活被烧死在自己眼前。 纪榛呼吸间尽是呛人的烟味,他捂住口鼻,拨开士兵的手,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 逃窜的士兵纷纷跑过,火箭噌地擦过纪榛的耳边,他身躯一僵,不管不顾地接着前进。 “小秦先生,小秦先生.....” 纪榛置若罔闻,躲避着扑腾的火光,近乎是小跑了起来,有火苗咬住他的衣摆,他吓得拿手去扑灭,被烫了掌心。火苗是灭了,双手却撩得通红,可他却察觉不到疼似的,咬着牙朝前方大喊,“沈雁清!” 回应他的是兄长在背后的呼唤,“榛榛。” 与此同时,火光弥漫处,他终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沈雁清扶着受伤的赛神仙穿梭在星火里,他的白袍被撩破了些,几缕发丝垂在额面,隔着漫天的火光对上纪榛水色的眼。 纪榛脸上一喜,就要去找沈雁清,可一侧的营帐却被火压垮,轰地倒了下来,他被逼退几步,方站稳就被纪决擒住了手臂。 他急道:“哥哥,沈雁清还未逃出来。” 营帐挡住了纪榛的脚步,他只能干着急喊着:“沈雁清,快些——” 气温越来越高,焰火扑在皮肤上像是要活生生把人烤熟,熊熊大火很快就要将前方湮没。 因着前方有障碍物,只能一人通过,沈雁清先将负伤的赛神仙奋力推出去由士兵接住,可就在他打算翻过营帐时,其余的营帐也不堪明火焚烧,纷纷轰轰地倒塌。 沈雁清拿手挡了下直冲面门的黑烟,再睁眼时,前方是通天大火,像是一汪火海将他和纪榛隔绝开来。 纪榛见沈雁清无法逃脱,眦目欲裂,竟是肆力一挣便挣开了纪决的手,不顾一切就要冲上去。 他便是这样,无论应承兄长多少回,事关沈雁清就将本余不多的神智抛诸脑后。 烈焰将空气烧灼得扭曲,朝沈雁清奔来的纪榛似也被拉扯得变形,沈雁清用力地闭了下眼,又有一架营帐倒在他面前。 他彻底被困在了火海里。 “不要——”纪榛嘶叫起来,热火撩了他的指尖,“沈雁清!” 沈雁清目视着炽盛火焰后的朦胧身影,忽地有些后悔没有听纪榛的劝早些离开军营。 他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当筹码下注一场不知胜负的赌局。 上天眷顾,他赌赢了,纪榛偷令牌要他离开..... 纪决说得不错,他擅于攻心。死要纪榛记住他,活着便拿准了纪榛定无法见他凄苦落魄。 可他这样煞费苦心,眼见着就能与纪榛再续前缘,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却烧光了他所有的筹算。 他算来算去,总算不过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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