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怕军法责罚,可到底还是将事情搞砸了。 吉安跟了纪榛这么久,不曾见纪决真的罚过纪榛,也不免唉声叹气地蹲下来。 主仆二人正是陷入萎靡的情绪里,赛神仙来为纪榛复诊。 “热是退了,但寒气入体,这几晚多盖些被子,不要再着凉,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纪榛不免问道:“我哥哥如何?” “小秦先生放心,我午间替秦先生看过,伤口无碍。” 纪榛这才松一口气,又听得赛神仙说:“倒是囚车里那个有些棘手。” “什么?” 赛神仙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啧啧道:“昨夜之事老夫略有耳闻,想来上一回小秦先生询问老夫并非好奇心作祟。” 纪榛白着脸,“先生别拿我打趣,他还好吗?” “病气入肺,没有个三五载的疗养,恐难以痊愈。”赛神仙正色道,“江南水乡养人,若是能前往那处定居,大有益处。” 纪榛嗫嚅着,“江南.....” 他昨夜分明见着沈雁清手腕上带着的彩绳早已经磨损不堪,却还是没有摘下。 赛神仙边收拾药箱边说:“将军已下令将他放出囚车,又单独安排了营帐让老夫为他疗伤,也落得个善待俘虏之名。小秦先生莫要再黯然伤神了。” 纪榛一怔,在赛神仙揶揄的视线里红了眼睛。 待赛神仙离去,他本能地就想去求证对方话里的真实性,可又想起兄长不让他出营帐,只好收回了心思,打发吉安去探听。 吉安脚程快,不到一刻钟就飞奔回来,气喘吁吁道:“公子,是真的,沈大人从囚车里放出来了,只是他营帐前有重兵把守,我不敢靠近。” 纪榛捂着胸口,里头跃动不止,他愣愣地发笑,笑出了眼泪,喃喃道:“是哥哥.....” “不是小将军下的令吗?” 纪榛摇头,坚定道:“是哥哥。” 除了纪决,没有人会这样为他着想。 — 营帐之内,赛神仙将胸膛处的银针一一抽回。 沈雁清低咳两声,“多谢先生。” “老夫也是听令行事。”赛神仙说,“往后每日老夫都会来给你针灸,七七四十九天后只能让你恢复从前底子的七成,剩下三成,你自己需注意。” 沈雁清将药饮下,帐门处传来动静,面色苍白的纪决出现在眼前。 赛神仙一拱手告退。 纪决重伤方愈,行动略有不便,步履倒还算稳健。他缓步上前,道:“你如意了。” 纪榛为了对方不惜假传军令,甚至在雪夜里跪了整整一宿,跪得双膝红肿、头昏脑胀都不曾告饶,如此重的情意,有目共睹。 沈雁清眸光浅淡地与之对视,轻声说:“我未料纪榛会如此。” “你是未料到,还是早就算准榛榛的软心肠。”纪决凝眉,“你拿命来搏,死了便罢,活着榛榛总有一日会对你动恻隐之心。三月十七日,这整整一百零九天,伤筋动骨,雨僝风僽,你倒是能熬。” “只是你擅于攻心,也不曾想榛榛能晾着你这样多日罢。” 沈雁清轻而坚决道:“有我活着一天,莫说是三月,便是三年、三十年,又有何妨?” 纪决深深打量着他,问:“你究竟对榛榛有几分真意?” 沈雁清掷地有声地答:“我心匪石。” 风吹不透,刀凿不穿。 他便是这样的不择手段。豁出性命,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想求得的不过是纪榛的回心转意。 — 行军路漫漫,大军朝南不止。军营新换了两个驻扎之地,半月过去了,纪决都不肯见纪榛。 纪榛挂心兄长的伤,每日都会到兄长的营帐前徘徊不去,可无论他在外头如何呼唤,纪决都未回应。守着的士兵得了命令,他好话说尽亦不肯放行。 好在他还能从赛神仙的口中得知兄长伤情好转,兄长不见他,也未阻止他送药。 纪榛把煎熬好的药汁递给将士,帐帘卷起又落,他只依稀见着兄长的身影,低落道:“我明日再来看望哥哥。” 他本以为纪决还会像前几日那样不理他,岂知刚转身就听得营帐里传来兄长的声音,“今日不想见吗?” 士兵掀开帘子,笑说:“快进去吧,小秦先生。” 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二人兄友弟恭,纪决肯见纪榛,士兵也是由衷为纪榛高兴。 纪榛一喜,生怕兄长改变主意,连忙钻进帐内。见着端坐在矮桌前查看布防图的竹影,脚步微微顿住,局促地站定,很轻地喊了声哥哥。 纪决抬眼见踌躇不前的纪榛,“怎么,罚你跪了一回就要同我生疏了?” “当然不是!”纪榛抿唇,慢腾腾地挪过去,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纪决的神情,“哥哥不生我气了?” 纪决没应,神色如水。 纪榛惯会顺着兄长给的杆子往上爬,他三两步绕到兄长身边,拿起墨石道:“我给哥哥磨墨。” 他见纪决没反对,卖力地磨起墨来,又小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哥要还是不解气,就再罚我吧。” 纪决放下布防图,问:“那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在哪了?” 纪榛恳切地悔过道:“我不该偷令牌,更不该假传你的命令,也不该、不该私自想放走沈雁清。” 纪决却说:“不对。” 纪榛困惑地垂眸。 纪决见他手上沾了些墨水,抽走他指尖的墨条,拿起一侧打湿的布帛替他擦拭,淡淡地说:“你错在一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浓稠的黑墨被一点点擦去,“草原是一次,那夜又是一次。” 纪榛怔愣地对上兄长抬起的眼,他自知有千错万错,却未曾想兄长气恼的缘由竟是此。 “如果你不是蒋蕴玉的好友、不是我的弟弟,这两回哪一回不需送命?”纪决松开纪榛的手,道,“我自然气你明知故犯,可也更气你为了旁的人不顾自己。你莫要忘了,这世间还有在意、关心你的人。” 纪榛因兄长一番话既感动又内疚,酸意从心底直冲鼻尖。他半蹲下身子,把脑袋靠在兄长的腿侧,哽咽地说:“我以后不会了。” “说到做到?” 纪榛重重颔首,“绝不食言。” 纪决这才轻轻拍拍他的脑袋问:“膝盖可好了?” 纪榛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在兄长面前蹦蹦跳跳几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又想起纪决背上的伤,说什么都要看一眼才安心,纪决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脱了外袍,又将里衣脱下背对着他。 一个月过去,纪决背上的刀伤已经开始结痂,长长的一条伤痕像是多足虫一般狰狞地附着在背脊,触目惊心。 纪榛安静下来,拿指腹轻轻抚过触感粗粝的伤口,懊悔道:“如果我勤练武艺、多读些书,就可以和哥哥并肩共战.....” 纪决回眸,温声说:“可在我眼中,榛榛这般就很好了。” 纪榛朝兄长笑笑,纪决重新披上里衣,抬起纪榛的手。 纪榛掌心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他低头看,竟是令牌。 “你想要的东西何必偷呢?”纪决微微笑道,“你我同气连枝,我的便是你的。” 纪榛惊诧地微张了唇。 纪决合紧他的五指握住令牌,说:“去罢。” 纪榛眼皮发热。 纪决似怕自己反悔,拂了拂手赶他,“再不去我可就要收回了。” 纪榛又惊又喜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朝纪决深深作揖,“多谢哥哥。” 纪决看着纪榛掩盖不住的笑脸和轻快离去的脚步,站起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的双腿。 耳侧响起纪榛一声又一声的哥哥。 是稚嫩的孩童摔倒了哭着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是调皮的少年跳上他的背脊撒娇要他绕府兜圈、是泪流满面为他送行欲与他同生共死的胞弟..... “哥哥,你不背我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啦。” “哥哥,你看,这是我自己折的纸鸢,我厉害吧!” “哥哥,我是真心喜欢他,求你成全.....” 成全二字,重若泰山。 纪决永生都会是最疼爱纪榛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不要太小瞧沈大人的心性了,他是死了都会从地狱里杀回来的性格。
第69章 冬日已至,细雪纷飞。纪榛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站在不曾来过的营帐外。 里头有谈话声,他没有即刻亮出令牌,而是竖着耳朵倾听。 赛神仙在为沈雁清针灸,白净劲瘦的躯体上扎了十七根银针。治疗越往后,带来的钻心之感也就越强,饶是沈雁清也痛得满头冷汗,双拳紧握。 “再有三针。” 赛神仙说后面无表情地往心口处旋进**银针,这一下像是有毒蛇的獠牙咬在最脆弱的心头肉,狠狠撕下一块肉来。沈雁清刹时浑身绷紧,额头和颈侧隐有青筋浮动,显然是到了忍耐的边缘。 纪榛正是这个时候缓慢地掀开了帘子进内。 因着是白日,帐内还算亮堂,他也得以看清营帐内的画面——沈雁清盘腿坐在软榻上,上半身裸着,肩头、手臂、胸膛乃至后背皆扎满了银针。许是痛得狠了,他面上全无血色,紧攥着的骨节亦棱棱地突起发白。 纪榛被眼前场景吓呆。 赛神仙又熟稔地在胸口扎针,笑道:“小秦先生来了。” 针方扎进结实的皮肉里,刚才扎那么多针一声不吭的沈雁清这会子倒像是疼得受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计闷哼。 纪榛因这一声回神,再如何想藏自己的心思,也不免泄出真正的情绪,担忧地看着被扎成刺猬的沈雁清。 赛神仙了然于怀,手起手落,揶揄道:“还是得有人疼才会叫啊。” 纪榛没听出赛神仙话里的深意,只记着了个疼字,抿嘴站着不敢上前。 沈雁清一错不动地盯着他,好似他是什么止疼的灵丹妙药。二人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尚算松快地见面,纪榛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只盯着沈雁清胸膛看。 沈雁清虽明面上是文官,但他也知对方惯不显山露水,练得一身紧实身躯。这些日子蹉磨下来清减了些,但许是半月内有赛神仙的调养,除却瘦了外,明面上情形好了许多。 比之从前不同的是,沈雁清白润的皮肉上附着了不少新伤旧痕。 肩胛骨处突起的圆状伤疤最为明显,其次便是一些细碎的刀伤剑迹...... 赛神仙卡着时辰将银针一根根抽了出来,将营帐留给了二人。 纪榛还是站着不前,沈雁清随意披了外袍,端正坐姿,凝视着迟滞的身影,黑瞳里糅杂了深深的渴望。他手半抬起像是要去触碰纪榛,顷刻又缓缓放下,改而问:“你走近些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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