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江游世便忍不住腹中饥饿。一碗清粥哪里够年轻人吃的呢?薄约关起门来,从衣袋里悄悄掏出个小小荷叶包裹,打开一看,里边整整齐齐列 了十二枚烧饼,正是汪少爷前日送来的东西。他拿了一个,在灯上稍稍热了,递给江游世,自己又拿一个吃起来。徽州的烧饼包了一层梅菜猪肉的里馅,肉里还带一 点膘,经火烤过,真是香得滴油。薄约吃着道:“汪少爷还算识趣。” 芙蓉闻到肉味,两脚跳起来够他的烧饼。薄约便掰了一块喂它,又说:“我倘若是空空师太,就在庵里养一条狗,每天粥水将养着。哪天客来了,狗去扑谁,谁就是个要犯戒的。” 吃 完烧饼,两人做贼似的洗了手,又无事可干起来。薄约一拍手道:“险些忘了,还是有些东西可给你玩的。”他走到屋角,两指在墙上细细敲了敲,将一块石砖起出 来。那墙角黑洞洞的,竟被掏空了一块。薄约伸手拿出个油纸包,里面全是他以前藏的物什。最多的是巴掌大册子,书页尽黄尽脆了。薄约翻了一本,抛给江游世 道:“是你爱看的么?” 江游世翻了几页,讲的都是些传奇故事,其中就有一篇他前 日看的聂隐娘。只他看的夹了许多图画,薄约这本则全是印的文字。江游世道:“这篇已看完了,‘精精空空’,是这样罢?”他瞥见一本有图画的,拿出来笑道: “师父也看这种带‘回回图’的么?”结果翻开一看,薄约那书里画的既非故事情节,也非人物绣像。居然是两个小人叠在一起,曲腿挺胸,作各种淫猥姿势。江游 世仿佛书本烫手一样,丢到一旁说:“怎生是这种东西!”他再翻一本尽是字的。结果这本写着“品艳杂鉴”,乃是几个闲人共撰,将扬州名妓、红倌,乃至戏班的 小旦从上到下地评论过去。柔荑如何如何,柳腰如何如何。薄约原本还要抢他手里的书,此时反倒不急了,笑吟吟地道:“他们读书人最觉得这种事情风雅,我不过 是个附庸风雅的罢了。” 那油纸包里还放了几个空药瓶,和薄约当时装药、又送给江 游世的瓷瓶是一个模样,只有上面画的故事不同。一是女人爱上阿难,跟在阿难身后打量他,字曰:“视阿难面,视阿难足,阿难惭而避之,女复随不止。”第二个 瓶子画一释迦牟尼,坐在上首,对那女人道:“阿难沙门无发,汝有发,汝宁能剃汝头发不?” 江游世那瓶子上女人已成光头。他“啊”地叫了一声,说道:“怪不得她后来将头发剃了。” 这 些药瓶绘画得尤其精细生动。江游世的那个只画了女人与佛,尚看不出甚么;这里的却画了个玉面莲眼的阿难尊者。江游世比着那瓶子道:“师父,这小人儿长得像 你。”薄约凑来看了,道:“是么,你猜猜后边说的是甚么?”江游世一直将薄约送的那药瓶贴身收在怀里,取出来吃吃地笑念道:“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 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说着他脸上发起热来,薄约但笑不语。 找到最底下,只剩一本比他那些个春宫图还旧的小书。小书封面画着一把漆黑横刀,写着“三忘刀谱”。江游世翻开刀谱,里边总算画的都是正经小人,举着刀作各式各样的招数。薄约将那刀谱拿来盖上,道:“不许看这个。你想学别的,师父都教你。唯独这个不能看。” 江游世道:“不会偷学你的。画的这刀留是‘十轮伏影’罢,你……你和蔺掌门到底有什么龃龉?”他又把孙小山夜盗伏影刀的事情说给薄约,薄约听得哈哈大笑,道:“许多年不见了,蔺祺仍旧这样怕死!” 江游世益发好奇,问道:“他是为甚么要自己跑了,在房里换个替身?” 薄约抚掌道:“你和那位小朋友给他写信,别人都懂得是要偷他的刀——只有他自己明白,刀一早就在我手里。他以为是我取他性命来啦!” 江游世悚然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了两遍,薄约才说:“告诉你也无妨。或者你早已经猜到了,蔺祺原本是我师兄呢。” 江游世道:“大概懂一点。”想了一会又说:“这样一来,黄湘与我岂不也是师兄弟么?” 薄约脸上笑意淡了。他原本或许要说别的,这会改口道:“也许算罢。我师父与师娘不仅是夫妻,也是师兄妹。此前同你说过,我们这一门总是一人学刀、一人学剑的。师娘学的就是横刀一脉,又收了蔺祺作徒弟,结果他早早叛出门去了。” 江游世“呀”地一声,道:“那怎么办?”薄约将他腰上系的长剑拿下来玩,说道:“他叛出门去,也从不收敛风头。虽然师父师娘懒怠管他……他去参加那劳什子的群英会,我便去拆他的台。”江游世咯咯笑道:“所以你去偷了他的刀。” 薄约说:“本也该带回来还给师娘的。” 江游世还正好奇:他怎么又将“十轮伏影”毁去了呢?薄约避开这话题,微笑道:“拿了他的刀,我便到江湖各地玩去了。你可要听?”江游世当然要听,薄约便说:“现今的武林,都有哪些厉害角色?你认得少林的了慧么?” 江游世道:“自然认得,他可是少林的方丈呢!‘兜罗绵网相光手’以及‘五轮指’,如今只他一个人使得出来。” 薄约冷笑道:“相光手、五轮指,所谓非正心不能学,其实就是这两式武功讲求厉如风雷,只能粗笨的人学罢了。当年我还救过了慧一命,这老不修的东西。” 江 游世讶道:“怎么回事!”薄约道:“他原本在藏经阁里看守,丢了一本了不得的和尚书。乃是从蕃僧手里得来的贝叶经、是阿底峡带来的东西。他了慧四处找不 着,在那经阁前跪得要死了。我给他悄悄搜到,又放回原处。你道他见了说甚么?他说:‘原来放在这个地方!’这粗笨秃驴!要不是我,他早已死了,哪当得上和 尚头头?” 江游世拍手笑道:“群英会上他也在的。”薄约又说:“那你认得武当的宣朴么?”薄约一连说了数人,都是久负盛名的人物,他所做的竟也多是行侠为善、仗义散财之事。 薄约最后道:“他们并不知道我就是那所谓‘鬼清客’,为我救了,还到处抓我呢。到底说来,这乱七八糟的诨号又是谁给起的?” 江游世笑道:“我还以为是你自个儿起的名字……想不到你也做过许多善事呢。” 薄约登时恼了,不肯再讲他的故事。他拂袖将灯挥灭,又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不算一件善事么?我倒也不是个怎样的恶人。”江游世在暗里抱着他道:“好啦,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第 二天,两人在庵里吃过糠米淡粥的早膳,空空师太自去练功、冥想。薄约带着江游世翻出庵外,到那山里的密林里面。江游世道:“这儿有甚么东西?”薄约笑道: “捉两只兔子喂你的小狗,否则一天天地喝粥,它将变成和尚狗了。”可惜山里天气寒冷,春雪还未全化,兔子全埋在雪里没有出来。江游世道:“可怜芙蓉,要等 惊蛰才能开荤了。” 薄约侧耳听了一会,听得林间隐隐有些水声,道:“捉条鱼回去 也是一样的。”两人往树林里走了一二里,果然见到一条隐在石缝的清溪,偶尔流一些凝冰下来,淙淙地作响。薄约卷起袖子,将手伸在水里捞来捞去。那水中生长 了许多叶芽大小的鱼苗,仿佛鱼虾也是一种植物,开春时节长出新生一般。这些小鱼滑不留手,一碰就闪电般溜去了。薄约那盖世无匹的武功,在水里竟然没有效 用,半天也抓不上一条半条。 江游世道:“我来罢。”他将身上披风解了,沉在水 底。等那些细鱼游到上面,他手里一兜,就将鱼全留在披风里,水则流走了。薄约道:“也不见你小时候总去玩闹,怎么有这样技艺?”江游世笑道:“想一想就会 了。那些种水田的人家将田埂凿一个口子,让水全流出来。底下放个渔网接着,田里小鱼蝌蚪就都抓在网里了。若把这小溪的下游堵上,也可作一样的效用。不过这 是个斩草除根的法门。” 那些鱼苗着实太小,就是喂给芙蓉也嫌磕碜的。江游世把小 鱼放了,正卷起裤脚,要下去捞条大鱼,薄约道:“慢着,你会打水漂么?”江游世奇道:“会是会的,只是不精。要我教你么?”说着捡了一块扁石头,丢在水里 打了一个涟漪。薄约笑道:“师父来教你。”他将石头夹在指尖,手腕一甩,那石头在水上点了两下。江游世正待道:“这也没甚么稀奇的。”只见水里又是一动, 方才石头点过的地方悠悠漂起两条鱼来。 薄约道:“怎样?无中生有,还算厉害 罢?”原来他不会捞鱼,就要从别的地方找回师父的场子。江游世学了几次,摸到一点门道,说:“和空空师太的本事是一样的。虽然指法不同,其实力道相似。” 说着也甩一块石头出去。那石头上面灌注内力,隔着一层水将游鱼击晕了。薄约拍手道:“不愧是我的徒弟,一点就通。比……” 江游世想到他要说“比蔺祺的徒弟好得多”,抢过话头道:“比些雕虫小技还过得去。” 两人提着鱼,原路翻回寂妙庵里。那小狗芙蓉闻见腥味,凑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薄约摸着它脑袋道:“在庵里过得如何?学会打坐了么?” 小狗不会讲话,只一个劲地摇尾巴。江游世蹲在旁边看着,笑道:“师父,你摸它一下,它就有十分的高兴。”薄约心里颇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两手捧着小狗长嘴,将它两边胡须揉得乱乱的。 如此过了几天,薄约藏的徽州烧饼一省再省,仍旧吃完了。江游世很知道他心意,道:“师父,今天下山回去了么?”薄约道:“今夜就走罢,不过还须你帮我做件事情。”江游世奇道:“甚么事情?”薄约说:“那空空师太有个地窖,平日里用来存药的。你夜里帮我拿一瓶去。” 江游世以为薄约早拿了药吃,皱眉道:“她不愿给你么?”薄约嗤道:“她要我自个儿静心。总之夜里我去找她说话,她无暇分心去管那药了,你就到地窖里替我拿一瓶来。拿到药了,你只管大大方方来找我,深夜我们就下山去。” 江 游世没太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总不禁心虚,勉勉强强地应了。这日用过晚上的斋饭,薄约给他指了地窖方位,自己“调虎离山”去了。江游世本想将芙蓉关在禅房 里,又怕它找不到主人,将空空师太叫唤来了,只好和芙蓉说了半晌的话。也不知它究竟听懂没有,总之是不叫了。江游世自己蹑手蹑脚地掀开那地窖盖子,从木梯 上爬下去。从段府那次遭遇以后,他见这些个仿佛密室的地方,都不禁心中发毛。好在空空师太这里自然有种佛性,地窖里没多少经年的味道,很叫人心安。那地窖 墙上嵌了一排排架子,摆着成百的瓷瓶子。以空空师太一人之力绝难做出这么多药来,大概也是靖难之变时,从宫中流落出来的神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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