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说到这份上,薄约一口应下。那寿景真人将计划细细与他们讲来,道:“今夜那恶鬼或许又要发作,我那抓鬼的法门却还未准备得当。如今止有一个偷梁换柱的办法。这事连殿下最密近的侍卫、侍女都不知道,两位英雄万万不能说与别人。” 薄约道:“道长请讲。”寿景又说:“人死以后,三魂七魄各归天地,余下三尸曰鬼。三尸化为人形,空长眼耳鼻舌,其实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厉鬼害人,都是辨知人身上阳气,才能判定方位。” 荆 王在一旁连连点头,寿景将门窗锁紧,低声说:“世间易得的活物中,止有两样阳气能与活人匹敌。一是司晨的公鸡,二是白狗。其中又以狗能通人性,最为像人。 今夜请荆王殿下睡在犬棚,我以一狗画上符咒,睡在寝殿。那恶鬼要是再来烦扰,定然找不清地方。然而殿下不能无人照护,这就有劳两位英雄,同样守在犬棚。” 这 荆王府不知占了多少亩地,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寿景道人为他们指了路。两人向西走了一炷香时分,才见到一座茅草棚舍。此前他们在殿中坐时,早有人将芙蓉牵 来此处。现下芙蓉闻到主人气味,在屋里急得呜呜叫唤。江游世推开屋门,那犬棚中一股子臊膻气味,薄约闻得直皱眉头。江游世遂不平道:“荆王欺人太甚!教我 们住这种地方!” 薄约笑道:“我可不要睡在屋里,我宁愿坐在屋顶。”芙蓉踮着脚在他身上跳来跳去,薄约将它一把抱起来,又说:“还好那老道只要白狗,否则芙蓉岂不遭殃了么!” 江游世说道:“他也没教我们一定睡在屋里。保得荆王不死罢了,坐在屋顶上、坐在外面,想来应该无妨。”薄约又笑说:“听他说法,荆王扮狗却是要扮全套的。只盼他与芙蓉同住,芙蓉不要给他欺负了!” 是夜,寿景道长果然牵着荆王来了。荆王平日吃得身宽体胖,爬起来摇头摆尾,颇不灵活。薄约看看他,又看看江游世。 江游世生怕荆王发作起来,当即要把他们师徒拉去杀头,于是道:“师父,别看啦!” 荆王冷冷怒视着他们两个,奈何口不能言。薄约眼睛一弯,跃上屋顶。 学武之人耳聪目明,五感比常人敏锐得多。不到四更,那荆王打呼噜、磨牙的声音就从狗棚里不绝地传来。薄约坐在屋顶上,说道:“这时下去将荆王殿下刺死了,就说他睡觉磨牙,教那索命鬼察觉了。” 江游世笑道:“荆王虽然荒淫,总还算是个藩王。若杀了他,免不得被朝廷追捕。甚么厂啊、卫啊,想必比宁达他们棘手得多。” 薄约道:“鬼杀的,又不是我动手。”江游世道:“到时候你去吃酒也不得安生。”薄约叹了一声,道:“那就不值当了。” 那 狗棚为了遮掩气味,四周种了许多桂树。江游世伸手从树上折了一片叶子,道:“孙小山教我一个玩的。”将树叶凑到嘴边,吹了几下。那叶子噗噗地响,就是没有 笛音。薄约听得好笑,也折下一片道:“不是这样吹的。”说着四指捏紧了树叶,在叶缘折一个角。江游世依葫芦画瓢地学了。他又将那折角压在唇下,吹了一串画 眉鸟叫出来。 江游世试了半天,终于得一点要领,断断续续地吹了一节。吹完了道:“师父,你听得出来么?”薄约笑道:“我没听过这曲子。”江游世又吹了一段,黯然道:“我也只听孙小山吹过一回,或许调子不对罢。” 薄约哈哈大笑,转头过去亲了一下。江游世这些天和他亲嘴也亲得不少,亲在脸上更不慌了,只不过手里一抖,叶子落了下去。薄约说:“游儿,你在逗我开心么?我听得出来呀!这是《梅花三弄》。” 江游世道:“你和那师太说完话以后,就这样闷闷不快的,怕人得很。”薄约笑道:“你又不要我笑,又不要我哭,我要怎么办才好?” 江游世想了想,道:“这里止有我们两个人。你自己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罢。我当自己是个瞎子。” 薄约捡起那片叶子,放到嘴边吹起来。同样吹这曲《梅花三弄》,他要熟稔得多。梅花戏风、青鸟啼魂,涟音颤音一个不少。江游世出神道:“师父,你会的东西真多。” 等他吹完了,江游世又道:“我以前谁也打不过。那时想,若我武功高了,再没人能欺侮我们,一定能过得很快活。”薄约道:“是呀。” 江游世道:“后来我打得过别人了,才觉得不是这样的。这世上好像谁都过得不快活。做叫花有叫花的忧心,做那些阁主、掌门,也有阁主掌门的忧心。师父会得这样多,还是要愁这个、愁那个的。” 薄约道:“你那义兄就过得挺快活。” 江游世想起黄湘的面容,道:“他一定也有烦扰的时候,只是不教别人看出来而已。”薄约哂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如此而已。” 聊了两个时辰,江游世睡意朦胧,风吹草动都要问上一句,免得自己睡着。远方传来一声细细鸟鸣,他便问道:“这是甚么鸟?” 薄约侧耳听去,那鸟却再不叫了。他便说:“这是一种鸟哨。潜行的时候,要是非得碰到枯枝、碎砖之类声响大的东西,将这鸟哨一吹。别人以为是鸟叫,便不来看了。” 江游世困意顿消,惊道:“谁在王府里潜行?刺客么?”薄约道:“在他寝殿那边,也不干我俩的事。”果然一夜过去,那刺客也没有寻到狗棚来。
第三十六章 芳树 翌日清晨,寿景真人倒拎着一只死狗,从荆王寝殿里出来。那狗满身画了符咒,脖颈一个血孔,但已不滴血了。 这白狗换荆王的诡计只有他们四人知道。寿景真人将狗尸扔在狗棚地上,荆王大骇,道:“若非道长神计,孤岂不是遭了毒手么!” 寿景真人谢过荆王,说道:“依贫道看,这是食血鬼的手笔。这种鬼物长着长长指甲,仿佛猫爪。害人时将那指甲在人脖颈上戳一个洞,去吸他的精血。原本要吸成干尸才作罢,但它尝到血味并非人血,便没将这条狗吸干。” 荆王面色惨白,道:“那她今夜又要来么?”寿景真人抚须道:“然也。委屈殿下在这里多住一夜。” 荆王生来锦衣玉食,还是头一回睡狗棚这种阴湿的地方。一觉醒来只觉头昏脑涨、腰酸背痛。他面有难色,道:“道长可还有些别的法门?” 这时芙蓉闻到同类血味,冲着那白狗尸体汪汪直叫。寿景真人摇摇头,指着芙蓉说:“猫狗最能看见鬼秽之物,这小狗想必是闻到鬼气了。”荆王对那寿景真人愈发崇敬,当即许下金银法器,都给那寿景真人。 荆王走后,寿景真人蹲在地上,将那白狗尸身翻来覆去地查看。江游世小声道:“难不成真有鬼么?” 薄约道:“这就是个石子打的。” 寿景真人虽然年迈,耳朵却不聋,愤然说道:“石头如何能打出一个洞来?这分明是鬼爪所刺。”薄约照地上捡了颗石头,在手上抛来抛去,笑道:“石头能不能打穿皮肤,道长试试便知。” 那寿景真人摸不清他底细,瞪着那只大眼,敢怒而不敢言。江游世见怪不怪,将薄约拉着走了。 眼下他们算是荆王近卫。荆王白天没那么怕死,便不需要他两人时刻守着。薄约照例要到城里逛逛,江游世自然是跟着去的。才刚走出府外,只听官道上传来争执拉扯的声音。江游世赶过去,两个王府卫兵正赶着一个挑担的老儿,斥道:“去,去,摆摊摆到哪儿来了!” 那老儿长得精瘦,力气却很大。他一手拽着扁担,愣是没教两个卫兵夺去。那卫兵很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刁民。一松手,挑担的老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挑着的桶也翻了。地上一片湿湿白白,是桶里豆腐脑洒了一半。 江游世上前拦道:“作甚么欺负一个老人家,好生地说了不就是么?” 那守门卫兵啧道:“这老儿不听,教我有什么办法。他在门口闹事,我一个月的值钱都没有了。” 江游世道:“那也没有推推搡搡的道理。凭你这身板,将他抬也抬得到外边去。”说着去扶那老头。 那老头瞧见他从府里出来,认定江游世也是卫兵一伙,将手牢牢背着道:“不要你扶,你快滚罢!” 江游世果然不碰他了,老头便掏了一个木勺,要把没弄脏的豆腐块擓回桶里。那卫兵忽然照准他背心一推,老头便扑在地上,豆腐脑再要不得了。那老头哇哇大哭,脸上、身上又白又黑,全是泥糊糊的豆腐脑。两个侍卫放声大笑起来。 那老儿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照地上一躺,撒泼道:“荆王府要人命啦!荆王府要人命啦!我况老三活八十岁,要给荆王府的人打死啦!”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齐齐变色。两个卫兵将佩刀铮然出鞘,道:“凭你这一句污蔑,就该拉去斩首!” 江游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那况老三的嘴,道:“老人家,你且别着急。洒了的这一桶豆腐花值多少钱,我全数买了。”况老三眯着眼睛审他半天,伸出五根手指头,在空中摇了摇。 江游世昨儿才见过这个手势,顿时提心吊胆,真怕这半桶豆腐花要卖得个花魁的价钱。况老三看他迟疑,道:“五百文。” 五百文买桶豆腐花,其实也是天价。但江游世反倒松一口气,拣了碎银子递给况老三。 况老三将那木桶递给他,道:“吃罢。” 饶是洒了一半,剩下半桶豆腐花仍有快十斤重。江游世拎在手上为难不已,道:“这一时半会的怎么吃得完?”况老三道:“吃完了我好提着桶回去,你看着办罢!” 江 游世将豆腐花放到地上,自己一溜烟跑进府里。过不多时,他领着宁达并一队晨训的侍卫来了。府里侍卫一队二十人,他们又正是练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剩的半桶豆 腐花还不够他们分的。江游世从那队里拎出来一个人,道:“没有你的份。”正是昨天踹薄约的那一个。他又对守门两个侍卫笑道:“也没有你们二个的。倘若你们 发誓保证,以后再不欺侮百姓了,倒可以分你们一碗。” 府里侍卫早见多了花天酒地的阵仗,当然不会为一口豆腐脑赌咒发誓。虽然如此,半桶豆腐脑还是嫌少了些。江游世又摸出一两银子,交给况老三道:“剩下一桶没洒的,我也买了。你衣服都给弄脏啦,再去市集也不好卖。” 那些个侍卫端着碗,险将豆腐脑喷出来:“这一桶豆腐脑怎地值一两银子?你可不要被他讹了钱去。”况老三横他一眼,甚么也没说。那侍卫又道:“殿下吃一碗鸡蓉鱼羹的豆腐脑,倒是比这一桶还贵些。” 宁达连忙喝道:“住口,你也不要命了!”那侍卫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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