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游世愤然道:“你这人好不讲理。”薄约站在旁边,闲闲地道:“汪老伯,与你打个商量。”那汪篾匠连理都懒待理他,薄约掏了一锭银子,在手里掂来掂去,又 说:“我拿这银子买他一条命,你不打他,我就将银子给了你了。”市井小民平时买卖生意,也鲜少见到这么大一锭银子,都道:“图他甚么呢!”薄约将那银子抛 在地上,道:“图游儿高兴,好么?”那汪篾匠走上前来,试探着捡地上那银子,薄约也不拦他,看他在地上抠挖半天,才道:“汪老伯,你还没答应呐。”汪篾匠 道:“我答应了,我答应了。”薄约便在地上一踏,那银子直飞起来,留了地上一个浅坑。细看过去,坑底还有个“花银伍两正”的铭印。周围人等啧啧称奇,那篾 匠抱着银子,果然没再打汪少爷,回屋里去了。 到他们两个走在路上,江游世不免怨道:“你怎这样对那汪老伯。”薄约佯怒道:“呀,不得了了,变了天了!徒弟教训师父呢!”江游世扑哧笑道:“你怎的不学好的,偏学他呢?”薄约道:“我和他可不一样,你平心说,我打过你么?” 江游世一手还拿着那个值一吊的“二龙吐珠”,转开头笑道:“谁知道呢?”他以前对薄约毕恭毕敬,一朝得逞了,忽然总忍不住撒娇恃宠。但他一想,怕薄约当真不高兴了,又道:“你比他好得多,可不要和他相比呢。” 两 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了买了许多东西,到日落才回客栈。薄约远远地就看到那汪少爷的身影,道:“你救的少爷找你来了。”汪少爷正蹲在客栈门口数地上蚂蚁, 见到他们回来,唏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江游世奇道:“这汪少爷怎么找来的?”汪少爷许是听懂了,手比脚划地又嘀咕了一段。可惜江游世没半个字能解的,和 薄约面面相觑,最后试着问:“你来做甚么呢?”那汪少爷将手摊开,五指勾了勾,做了个索要的姿势,又撩起袖子给他两个看。薄约一眼便道:“原是要饭来 了。”汪少爷手上层层叠叠,净是陈年的伤疤,上面还多了一层淋漓血痕,显然才挨打不久。薄约道:“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爹要你来的?”汪少爷呜呜地叫,也 说不明白。江游世只好道:“罢了,也不能就此不管他。还要慢慢打算才是。” 他们 三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阵,也不知道汪少爷能听懂多少。及至入夜,汪少爷领着他们两个,回到汪篾匠家里。篾匠一家人早吃完饭了,屋里也不点灯,想来已打 算睡觉。汪少爷轻手轻脚地翻进窗户,薄约和江游世则坐在梁上,静静看底下的动静。他家小篾匠耳朵聪巧,率先走出来看了一眼,道:“哥,你自去睡觉罢,饭是 没有了。”这汪二少爷看似和蔼可亲,其实坏在骨子里。他故意将话说得大声,引那老篾匠醒了,说不得又是将汪少爷一顿拳打脚踢。 那 汪少爷做神童的时候,家里备了两间屋给他,一间做卧房、一间做书房,从不占去做别的。到他变成痴呆,治愈无望以后,原先的卧房就拿来堆刨刀、凿子,或是拿 来放削好的竹篾。汪少爷睡在书房地上,一是叫他和架上圣贤之书多多相处,或许能感化一二分灵气;二是汪家人看到他、看到书都深深痛心,不如将两样痛心的事 物放在一处便了。等汪家一片幽寂,江游世从梁上轻轻跳下,把老小篾匠,并两个女眷的睡穴重重点了,手脚捆紧,拖到内厅;汪少爷也缚起来摆在那里。万事齐 备,江游世蒙起脸,将这五人一齐唤醒。 那汪篾匠看见家里进了个蒙面的歹人,吓得 大叫。江游世眼疾手快地将他嘴堵了,拿个茶杯在地上泼出五瓣水痕,道:“我乃远近千里闻名的大盗,‘鬼清客’是也。”薄约坐在梁上偷笑,又听他威胁道: “你倘若识相,将家里值钱的物什通通交来,还能留一条命。你倘若不识相,那便是人财两空啦!” 汪篾匠看着地上那朵水泼的梅花,连连地点头,道:“西边的侧房里有许多铁器,最值钱的就是这些了。”江游世冷笑道:“谁要你家的铁器?”汪篾匠又道:“还有许多书、纸砚,都……都是可以卖钱的。”江游世一脚踩在他肚腹上,怒道:“休拿这堆破纸糊弄我。” 那汪篾匠叫道:“别的甚么都没有了!”江游世把他一脚踹翻了,道:“怎么没有?白日里我分明听到说——你供儿子念书,已花了百两白银不止。我不要得多,你只要拿出十两银来,我就将你饶了。” 汪篾匠瘫倒在地,哭诉:“那天杀的早把家底花得一干二净了!你要拿,只管将我这条贱命拿去。”旁边两个女眷呜呜嘤嘤地啜泣起来,小篾匠卧在地上,不知吓晕了还是不敢吱声。只有汪少爷直挺挺坐在那里,瞪着一双眼睛。汪篾匠又道:“你瞧他这副傻样!全打水漂啦!” 江游世把他家门闩抽出来,双手高高举着,道:“那便算了,瞧你过得苦日子,今天也算我帮你脱离苦海。”说着就要将门闩劈下。这东西打在头顶上,说不得就要颅开脑溅。 汪篾匠吓得已经背过气去。汪少爷大急,口中含含混混地念着,终于把绳子挣开了。方才江游世捆他的时候刻意绑的活结,就是为演这一出汪少爷舍身救父。眼见汪少爷朝他扑来,江游世也假作不稳,跌倒在地。 那 汪篾匠死里逃生,顿时活过来,叫道:“打死他!打死他!”那小篾匠也活过来道:“哥,以后顿顿给你留粥水、留馒头。”两人一言一语地给汪少爷喝彩。汪少爷 搏斗终于占了上风,把江游世死死压在地上。那两人才松了一口气,忽然眼前一暗,屋梁上又翩翩飞下一个人。两个篾匠大喜接着大惊,腿一伸便厥了过去。 江游世将汪少爷从身上拨开,起身道:“师父,你怎么下来了?”薄约理了理他给汪少爷弄乱的头发,道:“否则眼睁睁看着你给打死么?”江游世辩解:“差得远啦,汪少爷很有分寸。” 薄 约道:“不提这个,我在屋梁上看到个好玩的。”他手中端着个轻飘飘的东西,将积尘吹了,原来是个编得极尽精细的蛐蛐笼子。平常小孩玩的蛐蛐笼,不过是拿草 织一个框架。这个蛐蛐笼有个重瓣花的竹盖、有个小提勾,底下将竹篾劈细了,编成辫子,绕了一圈作花饰。可见编这笼子的人是耗了许多心思的。最为难得是那笼 壁还刻了字,道: 清宵促织鸣寒蛩,细雨催更啼布谷。 汪少爷看见这蛐蛐笼,拿来捧在手上。薄约拍掉手里沾的灰尘,问道:“这是谁编的?”汪少爷不答,将那笼子盖掀开。笼子里有个蛐蛐空壳,汪少爷见着那空壳,大叫一声,即刻昏倒过去。 江游世连忙掐他人中,过了一刻,汪少爷悠悠醒转过来,拍了拍自己脸颊,身上,道:“我……我……我的蛐蛐呢?”薄约将竹笼扔回他怀里,奇道:“会讲话了?” 那汪少爷双手捧着笼子,道:“我、我找了九年!” 算 来九年前正是汪少爷生病失魂的日子。汪少爷从小拘在学堂念书,从没玩过这些东西。直到他十五六岁,别的少年早不爱玩了,只有他偶得了一个蟋蟀,竟自痴迷起 来。汪少爷天生聪颖,又是篾匠世家,给那蟋蟀编出各种精细笼子。一直编到这个,汪篾匠怕他不务正业,将他打了一顿,蟋蟀也扔到梁上去了。此后汪少爷得病发 烧,并没人想到是这蟋蟀的缘故,教他白白地傻了九年多。 薄约笑道:“话是会说了,不知功课还记得几成?”汪少爷道:“半个字也不敢忘。”薄约逗着他玩,出了几个疑难对课,那汪少爷都说得又工又好。最后薄约道:“倒真是个神童。” 那汪少爷赧然道:“不足挂齿。”江游世瞧得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人住在哪里?”汪少爷拜了一礼,说:“二位大人不像本地口音,出手又阔绰,城里便只有几家客栈能入大人眼了。”江游世也称奇道:“原来是大智若愚呢!” 他们两人别过汪少爷,走在路上,薄约道:“即使他神智回来,他那父亲兄弟,仍旧不是好相处的。” 江游世笑道:“汪少爷已经这么大人了,一定有他的计较。”他抓着薄约袖口,很愉快似的荡着,又道:“谁想得到一个好端端的举人,给只蟋蟀耽搁了呢。这算不算得上‘解铃还须系铃人’?” 薄约心里电光闪过,想:“对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游儿现今这样乱思乱慕,难道因我以前陪他少了么?怎地没想到呢?” 这天午间,江游世先沐浴过了,正坐在床沿。薄约泡在浴桶里,看见江游世翻着本杂书,睫影投在颧颊之上。他心里又想起这句话,说道:“游儿,在看什么?” 江游世抬头笑道:“画本而已,讲个少女做刺客,见到小孩儿,不忍心下手呢。” 薄约招手叫他过来,道:“有那样好看么?”江游世走到近前,还不知道要做甚么,就被一只手缓缓按到地上。薄约自己从水中站起来。江游世跪在那里,臊得闭着眼睛。薄约笑着唤道:“游儿?”把他穿好的中衣扯散了,忽然笑道:“这是什么?” 江游世退开一点,回头看去,是他肩头有颗红痣。薄约又问:“甚么时候长出来的?”江游世自己也闹不清楚,道:“约是一两年前。” 薄约听了大笑,道:“怎么长这样一颗劳碌命的痣!”他很快活地俯下身,对着那颗痣咬了一口,又道:“回床上躺着去罢。”他们两人一个知语解情,一个却初承雨露,说不得有些这个欺负那个的意趣在。江游世流一阵泪,也领会到极乐滋味。被他带着放纵一宿,直到天明才沉沉地睡了。
第三十三章 粉饰 江游世混沌凿开,羞怯所致,不再时刻粘着师父。但他眼中传情益痴,显然薄约算盘已落了空。而薄约出入花丛,并没和江游世这样茁壮的欢好过。这一遭另算一种开荤,反而很有机趣,教他玩得十分尽兴。 薄约平日就是个难缠的性子,行这周公之礼的时候只有更加磨人而已。仗着江游世对他百依百顺,拉着他妄为。这天他两人原在客栈里说话,薄约忽然又拉着他宣淫。江游世挣道:“大白天的,不能干这事。” 薄约使他整个压在墙上,细细抚着他头发道:“怎么不行?我原说了,不同你睡在一起是为的你好。结果在船上,见到你那副自哀自弃样子,便不想要对你好了。” 江 游世脸颊抵着墙,含含混混应了。就在此时,门外忽然笃笃作响,小二叫道:“二位爷,姓汪的爷候您两个呢。”自那天歪打正着,医好汪少爷的失魂症后,汪少爷 便常常上门送些东西,送的都是点心玩物居多,不知这回又带的甚么。江游世一听屋外有人,顿时把薄约推开,自己差点跌在地上。 薄约中衣散在肩上,底下还高高挺着,倚在窗边,看他一件件将衣服往上套,说:“有甚么急的,这汪少爷哪点好玩了。”江游世匆匆道:“总不能叫别人在冷风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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