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完衣服,又跑来薄约身前,将脸左右侧了一侧,问:“看得出么?”薄约抬起袖子,将他眼角泪痕擦了,道:“看不出来。”江游世才放下心,向门外跑了。 过不多时,江游世复从门外回来,手里拿了个荷叶包,笑道:“又是汪少爷送的烧饼。”薄约道:“这烧饼来来去去,送了得有五六斤罢。” 江游世将那荷叶包小心放在几上,说道:“汪少爷讲这个更香甜些。”他说话时怀里一突一突地动,薄约眼尖瞧见了,问道:“衣服里又是甚么?” 江游世极高兴地笑起来,伸手把那东西提出来,道:“汪少爷路上捡到个小狗!”那狗大概才一两个月大,浑身黄茸茸的,一放到地上就围着薄约打转。薄约将它翻过身来,在那白肚子上摸了一把道:“是个小公狗。” 江游世站在一边道:“这么冷的天,丢在外面就要冻死啦!”薄约听懂他话中含义,失笑道:“也从没说过不许你养。” 江 游世大喜,要来热水粗布,把那小狗浑身擦净了,说道:“起甚么名字好呢?”薄约道:“起个贱名好养,叫阿黄、大黄。”他心眼坏,在隔着十万八千里挖苦黄 湘,江游世知道这一点,大笑道:“不成!不要带黄字的。”薄约又道:“本来要叫‘田黄’,你要避讳,只好叫‘鸡血’。”江游世道:“这个不好。”薄约道: “那叫‘芙蓉’罢。” 田黄、鸡血、芙蓉合起来乃是印石三宝。江游世拍手道:“这个好,任谁也想不到,黄狗怎么取名叫芙蓉。” 起完名字,那小狗身上也烘干了。薄约道:“光顾着洗只狗,自己身上还脏着呢。”江游世脸上一红,说不得又被拉在浴桶里欢好。芙蓉趴在边上摇尾巴,还想跳进水里救主。江游世羞愤欲死,一味求饶个不住。 到得半夜,他只感觉谁在身上热烘烘地压来蹭去,模模糊糊地推道:“师父,不要了,当真不要了。”再一睁眼,原来是芙蓉趴在他胸口,舔他脸颊。薄约原在旁边打坐,冷笑道:“睡醒了么?梦中骂我呢。” 江游世一个激灵,爬起来道:“师父,我不敢的。”薄约本就是逗他,笑道:“客栈里养狗委实逼仄了些,等天亮了带你上山住几日去。” 江 游世给弄醒了便再睡不着,收拾包袱,慢慢等着天色亮起。薄约轻车熟路,在他包裹里拣出那根袖箭,道:“怎么不带在身上?。”说着将箭尾那枚“百蝠如意”的 玉佩取下来,给他系回腰间。江游世颇不好意思,道:“我来罢。”薄约没有依他,仍旧将佩上系绳稳稳地绑紧了,道:“可别再乱扔啦!” 及 至天明,薄约果然和他结清客栈的银子,往城西去了。这回所登的山比那齐云山还要边远,江游世抱着小狗,路上问:“师父,我们往甚么地方去?”薄约只是带着 他一味地走。饶是两人轻功傍身,脚程极快,也走了半日才到山脚。此时离城门已有百里,深入无人烟的境地了。薄约这时才说:“这是‘五台山’。”江游世笑 道:“这怎么也不像是五台山。”薄约也笑道:“这山本来连名字也没有。上面住了个尼姑,因此叫五台山。我起的名字,哪由得挑挑拣拣呢?” 山里连条山路也没有,地上处处草叶树根,常人来定然难以成行。好在两人轻功了得,走上去也不费甚么功夫。到山顶一处断崖边上,层层叶海中竟显露出个破败屋顶来。薄约道:“到了。”江游世近前一看,原来是个破落庙宇,横匾写了“寂妙庵”三字。 江 游世惊呼:“原来真有这地方。”薄约哂道:“我何时骗过你?”那破庵山门上下漏风,中间却紧紧地关着,薄约上前去摇动门环,铜锈飞雪般落下来,不知多久没 人来过了。江游世腹诽道:“你也没想让我找到。”等了一刻钟,门里传来簌簌脚步声,有个老尼开了半边门扉。薄约道:“薄约又来叨扰啦。”那老尼略一颔首, 头也不回地往内走去。 江游世一眼认出她来,低低叫道:“是空空师太!” 薄约道:“这个我也没有骗你。”两人跨进门槛,替空空师太将门锁了。 寂妙庵年久破败,红山雀、绿蜘蛛、灰甍赭墙。中心佛殿的观世音屡遭雨打,金身已是油彩剥裂、水痕累累。文殊宝剑失落,空留一手虚握着。薄约跟在师太后面,不敢高声,悄悄道:“你知道这是甚么意思么?”江游世摇摇头,他又说:“这叫:剑在心中。”说罢闷闷地笑起来。 江 游世扯他一下,看着佛殿右边道:“那又是甚么?”世间所谓“三大士殿”往往观世音居中,左手文殊而右手普贤,但这佛殿里观音右手却立了个光头和尚。薄约 道:“文殊、普贤二胁士共诠‘理智、定慧、行证’。普贤不在,表这三德各缺一半。”江游世再不信他胡言乱语,凑过去看。那光头和尚塑像底下有一偈道: 一出紫殿去,游入江湖里。苍生苦少智,龙泽天下雨。 薄约凑到他耳边道:“这是应文和尚。”江游世一时想不起来应文和尚是谁,心里想:“这偈真是一点儿佛理也不沾,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江游世一面走,一面悄声和师父说那“群英会”的事情。薄约道:“我也去过的。”江游世想到他在碑底下刻的徽记,道:“我知道这个,瞧见你画的梅花了。” 薄 约原打算和他好好炫耀一番,结果被他抢白,颇有些惊异。江游世又将比武时的故事说了,薄约笑起来,在他背上轻轻拍道:“快去谢师太救你小命。”江游世不明 所以,但仍是跑上前去,拜道:“多谢师太救命之恩。”空空师太面上十分慈悲,却垂眼看着他跪在地上。等他磕过头了,师太才道:“不必多礼。小友请起罢。” 走过佛殿,庵中便是一片幽林,其中一条小路穿林而过。师太指着那小路尽头,合十一礼,不言不语地走开了。薄约道:“我们就住在那里。”江游世默默跟上去,薄约又说:“群英会时我正住在这庵里。空空师太阻你出招,还是我央她拦的。” 江游世本来已经不太在意,听他一说,反而委屈道:“为什么?” 薄约笑容更甚,道:“我求她说,倘若场上形容最俊的少年郎上去比武,一定要将他拦下来,教他一招也出不了——否则你当场就给那蔺祺想办法弄死啦!”又道:“不要伤心了,小打小闹而已。你想在那碑上刻个名字么,改日替你刻上去。” 江 游世面红耳热,心里道:“这碑上刻了道划线、刻了孙小山这不知真假的名字,底下还偷偷刻了朵梅花,已堪作笑话了。”薄约见他默然不语,在地上捻起一点灰 尘,道:“那你想要学空空师太的功夫么?”说着将手指一点尘埃弹出去。几丈开外有棵大树正发嫩芽,枝头一片小叶应声而落。江游世道:“你怎么会这个!” 薄约又打下一片叶,道:“我以前天天看这空空师太练功。她就站在树林里不动,一面弹沙子,口里喃喃地念说:‘一物一树,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那树林里的树叶子都给她弹得千疮百孔的。这是她手下留情,否则能将树干也弹断了呢。” 江游世想到那场面,笑道:“树林也要弹成沙漠了。” 薄约拉着他手,教这“一沙一界”的功夫。练了许久,江游世也不过能弹穿草茎,手却已给沙砾磨得红了。薄约安慰道:“这会儿能练成这样,已是万里无一的天才。” 小狗芙蓉已经呆不住了,在地上追尾巴绕圈、打滚撒娇。江游世将它一把抱在怀里,背起包袱道:“再说罢,天都要黑啦。”薄约便继续领着他往前走。 这林子是如此静谧!仿佛他们两个天生亲密无比,且已亲密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造化做出这样静谧的去处,好教他们用眉目、用手心传情。直走到深林里一处幽密的小屋,薄约才推开门道:“就是这地方了。”
第三十四章 蛛丝 他那小屋是个方寸大小的禅室,里面不过一盏立灯、一个蒲团,别的东西是再没有了。薄约看着如此陋室,竟有些难为情道:“我便住在这里。没想到你来要怎么办。连本书也没有,未免太过无趣了。” 江游世倒很随遇而安,把包袱放在几上,只道:“没有关系。” 他来到薄约住过的地方,心里其实高兴得很,抱着小狗在那禅室里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江游世指着窗上一行字问:“这是甚么?” 只见窗子上方浅浅刻了三个大字,乃是“生陷狱”。 薄约脸上一红,抬手去掩那字,道:“许多年前刻的了,这个地方实在是没有意思。”江游世头回见他窘迫的模样,笑道:“我觉得倒很有意思。” 到 得申时,那空空师太走过来唤他们吃斋饭。师徒两人坐在斋堂里面,空空师太将三个碗摆在长桌之上,一个小碗放在地上,供三人一狗用斋。江游世惊道:“这、这 是……”薄约在底下一拉他衣袖,低声喝道:“噤声!”空空师太也横他一眼。这寂妙庵虽然与世隔绝,清规戒律却一样不少。江游世于是不敢讲话了,盯着三个小 碗出神。这三个碗底下是青花折枝的葫芦叶,上绕一圈莲纹。叶脉、花蕊根根分明,釉色绘画都属上上乘。旁边摆的筷子中镶一节青玉,雕成竹节纹样,底下则镶了 细细两片银,锤錾作竹叶的形式。 薄约看他好奇得难受,将他一只手悄悄拉过来,写 了“建文”二字。江游世手心好似羽毛搔弄一样痒,又带着难耐的热力,反而更加坐立不安了。薄约轻轻在他手里打了一下,又写“靖难”,江游世这才明白过来。 佛殿里供的那个和尚正是遁入空门的建文帝。空空师太要是建文后人,做尼姑便不足为奇,有些宫里的碗箸宝物亦不足奇,她那似悯实倨的模样也能说得通了。 空 空师太启开食盒,给各人碗中添了一勺白粥、半勺咸菜。再念过供养偈,才能开始动筷子。庵里咸菜乃是芥菜腌的,不知腌了多久,已经咸得起霜。吃到嘴里,就连 掺糠的粥水也显得很甜。江游世甚么都吃得下去,却担心薄约受不了这粗茶淡饭,斜眼悄悄地看他。薄约也悄悄看回来,眼里在说:“不要作声!”原来在这地方就 连薄约也不敢造次。芙蓉只能舔一碗底米汤,它饿得久了,勉强吃得下去。 用完斋 饭,空空师太去诵晚经。她内力惊人,诵起经来的声音直进人耳,不管躲在庵里哪个角落,都听得她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虽无僧值维那之属,也 足足念够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薄约听得难受,道:“天底下或许没有能赢过她的人啦!”等到点起灯来,空空师太总算不管他们二人一犬,自去静坐了。江游世悄悄 道:“空空师太一人身兼八大执事,真真好精神。”薄约也悄声说:“反正平日从没有人来过,她把我们当秃驴管,多做两勺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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