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起身,只是与男子对视,唤道:“皇叔请坐,还没用午膳吧,先吃些糕点。” 令歌坐下身来,接过女子递给自己的茶杯,他并未饮茶,只是将茶杯放置在桌,打量一番桌上的点心,发现皆是自己从前常吃的。 “皇后有心了。”令歌嗓音淡淡地回应道。 “昨日匆忙,尚未好好地向皇叔问安,皇叔莫怪。” 皇后端详令歌片刻,由衷地叹惋着,“这些年皇叔受苦了,如今抓捕燕北指日可待,皇叔不必太劳心费神。” “是啊,一桩心事即将了结。”令歌轻抿茶水,随后他又扫视着四周的装饰,叹道:“和当年走之前比起来,这里几乎没有差别。” 皇后点头,说道:“的确差别不大,只是皇叔你留在这里的东西本宫都派人送到了王府,有一些贴身的则被韩相带走了。” 令歌垂眸,放下手中的茶杯,道:“这几年有皇后照顾着王府众人,我感激不尽。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皇后目光微滞,回应道:“是啊,我们是这宫里难得的一家人。” 令歌注视着皇后,又道:“昔年我的确这样认为,我们是这宫里不会算计对方的家人,那时候我和你一样,都视对方为宫里难得的善人。” “可惜,这宫中始终是一个血窟,这些年,你我手中都背负人命,再见面时,亦不能真诚相待。” 皇后一愣,而后垂眸轻声叹道:“是啊,你我手中都背负人命……皇叔此次若是能除掉燕北,本宫愿意奉上一切作为补偿,包括性命。” 令歌微微摇头,道:“我不需要你的性命作为补偿,你乃皇后,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就是对我和大齐江山最好的补偿。如果你依旧觉得欠我什么,那就替我好好照顾忆霞,也当让我师姐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好,”皇后颔首应下,嗓音低沉,“其实时过境迁之后,本宫才后知后觉,她是身不由己之人……” “是啊,如你一般,身不由己。”令歌的眼中浮现哀婉,看着皇后眼角眉梢的疲惫,他心生凄凉,“这几年,你虽身居后位,但是却甚少与陛下接触,现在的一切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说是我想要的,却也不是我最想要的,最初,我只是想要一个他罢了……”皇后浅笑着回应,思绪飘远至多年前,远到她快要忘记是何年。 须臾,皇后回过神,又道:“陛下忙于朝政,甚少来后宫,每次来也常常是去林贵妃的宫中,或是其他嫔妃的宫中,本宫身为皇后,自然得体谅陛下。” “皇后心胸宽大,不仅体谅陛下,也体谅朝臣,体谅天下。”令歌注视着皇后的神色,眼中尽是漠然,“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朝臣和天下都需要一个有能力但不受宠的皇后,以求心安,而你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是啊,”皇后苦笑道,“在他们的眼里,一个皇后有能力治理后宫,镇住后宫嫔妃就足够了,宠爱和子嗣向来是让他们忌惮的。” 皇后抬头看着兰陵阁,明亮的光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却唯余灰败。 “这宫里的日子实在难熬,所以时不时的,本宫会来这令月坞透透气。” “偶尔,忆霞会进宫陪伴本宫,”皇后眉眼变得欣然,仿佛阴云间落下一缕阳光,“那小丫头实在招人喜欢……” “是啊,她是这宫里难得的光彩。”令歌端起茶水轻抿一口,回忆起在宫中第一次见到忆霞的场景,美好却心酸。 须臾,令歌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眸与皇后对视,“皇后,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孙太傅的府上吗?那时候我才回宫,你也和陛下新婚燕尔,第一次向孙太傅夫妇敬茶。” “自然记得。”皇后感到恍惚。 “当时,我曾在书房外,意外听到陛下和孙太傅的对话,你可知我听见了何事?” 皇后被令歌眼中的冷漠震慑,她只听见令歌说道:“我曾听见陛下对孙太傅说过,你们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生,他会好好地待你,敬你,只因他视你为自己最忠实的臣子。” 令歌将“臣子”二字缓缓道出,一字一句如碎冰一般在皇后的耳边响起,击碎皇后在这深宫中最坚定的信仰。 “原来如此……多谢皇叔告知。” 皇后颔首垂眸,并未再直视令歌,她看着自己的凤袍,只觉有无数阴影正顺着衣裳向上蔓延,将她尽数吞噬。 令歌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去的同时,他看了一眼皇后,发现皇后依旧端坐在原地,似乎已经被头顶的凤冠压垮。 抱歉,我实在无法原谅你,更无法原谅我自己。 走出兰陵阁,踏入令月坞的风光之时,令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花团锦簇,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道倩影立在其中,与自己含笑相视。 一时间,令歌泪眼婆娑,他从袖中取出那一支丁香花发簪,紧握在手。 须臾,令歌微微一笑,抬眸望着蔚蓝的天空,那里有云朵万千,悠然自在。 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一颗束缚的心似乎终于得到释放。 师姐,事到如今,害你死去的人都付出了代价,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保佑意明和忆霞,保佑那些除了我,因为失去你而伤心流泪的人。 “舅舅!” 令歌回过神,拭去泪水,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忆霞正在马绣娘和王老夫人的陪伴下朝着自己走来。 令歌含笑蹲下身子,轻抚着忆霞的脸颊,问道:“忆霞是进宫来给皇后请安的吗?” “对。”忆霞开心地点头,“不过舅舅有一件事情说错了。” “何事?” “我改名字叫惜文了。”忆霞笑盈盈地回应道,“舅舅觉得好听吗?” 再次听到“惜文”二字,令歌不免又一次陷入惘然。 王夫人走上前说道:“这是意明的意思,他说,甯霞在我们的心中便好,惜文就是惜文,不必在她的身上强加我们对甯霞的念想。” “意明所言极是。”令歌点头回应道,之后,他又笑着回答惜文的问题,说道:“真好听,以后就叫你惜文,文儿,好吗?” “好,舅舅怎么叫都好。”惜文撒娇般地钻入令歌的怀抱。 令歌轻抚怀中的惜文,并将手中的丁香花发簪戴在惜文的发髻上。 “这是你母亲的发簪,文儿你要好好地戴着。” 惜文瞪大眼睛,惊喜不已,追问道:“真的吗?是母亲的发簪?” “自然是你母亲的发簪,舅舅又怎会骗你?”令歌含笑打趣道。 “谢谢舅舅,”惜文欣喜地扶着发簪,“我会好好地保管。”说着,惜文又上下打量一番今日的令歌,赞叹道:“舅舅今日真好看。” 令歌浅笑,他抚了抚惜文的小脸,“去吧,戴着这支发簪去看望皇后,她很心疼你。” “好,我这就去,”惜文福身行礼,动作极为标准,“惜文向舅舅告辞。” 令歌站起身来,向马绣娘和王夫人颔首示意,目送她们带着惜文往兰陵阁内走去。 良久,直到惜文她们走进兰陵阁,令歌才转身离去。 “王爷,奴才们再送你一程。”小元子开口说道。 令歌看着小元子和小寻子,微笑点头答应。 “有劳你们了。” 之后,令歌放慢脚步,让小元子和小寻子跟上他的步伐,闲聊着眼前之景。 “第一次来皇宫时,细雨蒙蒙,想不到最后一次离开皇宫,却是这般阳光明媚。” 小寻子笑道:“这意味着王爷前路一片光明。” 令歌闻言一笑:“小寻子,你如今也愈发会说话了。” 小寻子挠头笑着,道:“跟着小元子学的。” “可别这么说,要是跟着我学,口才怎么也比现在还好。”小元子故作不屑地说道。 令歌见他们如此不免笑出声音,三人一路上说笑着,不知不觉间走出宫城,来到丹凤门。 小元子说道:“当年王爷走得急,我们都来不及好好地向王爷道别,今日有幸,我们能够送王爷一程,此去经年,还望王爷多多保重。” “王爷多多保重。”小寻子接话道,即使他不如小元子机灵,他也知道今日一别或是永别。 令歌微笑颔首,垂眸的瞬间眼中有泪光闪过,他说道:“多谢你们,从此以后,你们在宫里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尽管去王府找小涵他们,我们是一家人,一定要记得。” 小寻子鼻子一酸,含泪点头,想开口道谢,却发现嗓音已经哽咽。 令歌见状,上前轻拍小寻子的肩膀,浅笑安慰道:“人生有相遇,就有离散,谁也不例外,看开一点好吗?不要太伤心,要不然我看在眼里,只会比你们更伤心。” 小元子一笑,说道:“王爷放心,我们不难过,这一生能遇到王爷你,就是我们莫大的幸运,每次回忆起来,又怎会难过呢?” 小寻子点头,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啊,”令歌点头喃喃道,“这一生有这样的幸运,又怎会难过……”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从前的美好,治愈心中的伤痛。 “王爷,你去吧。”小元子说道,“我们在这里看着你走。” “好。”令歌点头应下,转身往外走去,“就此别过了,若是有缘……罢了。” 看着那道天青色身影渐行渐远之时,小元子问道:“小寻子,你说,我们还能再见到王爷吗?” “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会知道?”小寻子嗓音沉沉地回应着,一时间,他们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惘然。 …… 走出皇城时,在幽暗的城门尽头,光亮的交界处,令歌看见了一位男子。男子身穿玄色大氅官服,沉沉的目光正落在令歌的身上。 令歌知道无法逃避,于是朝着韩清玄径直走去,待走近之后,他和韩清玄立在原地,久久不曾言语。 “令歌,我送你回去,”韩清玄开口说道,眼中忐忑不安,却也鼓足勇气,“我们好好地谈谈。” 令歌点头应下,同韩清玄往马车边走去。像当年一般,韩清玄搀扶着令歌上了马车,双手触碰的一刹那,令歌一阵恍惚,只是低垂眼眸,坐进马车厢。 马车中,韩清玄坐在他的对面,一时间,两人再次无言,陷入沉默,心中的一切惆怅不知该从何说起。 令歌侧过头,掀开窗帘观察片刻,他微微一叹,看向韩清玄,说道:“这不是回王府的方向。” 韩清玄点头,承认道:“我们去落音楼。” 令歌垂眸,并未追问,只听见韩清玄问自己:“今日你的身体如何?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好很多了。”令歌回应道,神色依旧淡漠,难以揣摩其情绪,“多谢你守了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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