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唱一和,把许初说得脸红心热,不知怎么自处才好,心想只有竭尽全力才好配得上陆元朗这样称赞。 许初随师父到处问诊,见过的人不少。陆元朗是那种他一见就知道心思很深的人,他一向惧怕这种手握强权、城府深沉的人,但不知怎的,陆元朗却让他觉得可靠。他希望陆元朗过得好,希望陆元朗得偿所愿,甚至甘心成为其权力扈从的一部分。 池一清又为许初露了几手绝活,这才离开,让许初给陆元朗诊脉。 许初向来是眼观他处的,今天却怀了好奇,诊脉之时低头看陆元朗的手。只见那双手也是布满厚茧,不像池一清的那样纤细柔软,而是充满了力量,一看就是常年抓握剑柄所致。 即使左手也是如此,许初猜他或许练过双剑,或者其他的兵器。想来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除了天资,也少不得超出常人的勤奋。 第二日许初问早脉时,陆元朗正把香料倒进桌案上的博山炉里。点燃,合上盖子,轻烟就伴着飘渺的香气氤氲开来。 “是‘梦真’?” “不错。遂之对香料也颇有研究?” “哪里。熏香也是治病之一法,因此略有涉猎罢了,并不曾认真讲究它。就是有元朗这样的雅兴,恐怕也是不管怎么熏,都遮盖不过这一身的药味呢。” 陆元朗笑道:“那也称得上是‘三日留香’了。”可是之前并没有留意许初身上有什么气味。他暗暗嗅了嗅,却只闻到梦真有些清冷的味道。 “这梦真对人如何呢?” 许初缓缓深吸,道:“梦真之性不温不凉,有舒缓、镇定之效,倒是可以助眠。只是细品起来,这香与我向来所见的倒有点不同,更加清淡柔和了一些。” “不错。制作梦真要想得其神髓,里面这一味白芍药瓣,必须要用豫州所产,其它都不能有这般味道。这还是我上次在豫州时偶然买的,已是所剩无几了。” 二人对坐,诊了脉,陆元朗从书桌后站起,请许初坐下写方,自己则绕到了书架当中,随手翻阅。 许初写好药方,交给灵雪拿出去。吉金的博山炉锈成了青色,显得更加古拙,盖子雕镂成重重叠叠的山形,烟雾就从镂空处逸出,宛若仙山。目光微移,许初乍然看到那柄紫竹扇就在边上。这柄扇子必有些故事,才能让陆元朗时时带在身边,神思惘惘吧。 “遂之看,我现在的伤,用些什么香好呢?” 许初想想,道:“元朗现在的情况,用些性温的也好,‘煦微’‘和光’都不错。只是这偌大的房屋,点上两支香,功用也十分微弱,指望不上的。元朗若要快些痊愈,我倒有一言相告。” “哦?”陆元朗从书架间回过头来。 “元朗可曾听过‘心病难医’吗?元朗的血气凝滞得很,这一点上药石收效甚微,恐怕是心中有所郁积吧?” 陆元朗身形一僵,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许初走到他身边,取过了他手中那册书:《医心方》。 许初煦然一笑:“元朗自我诊断十分准确。只是这书中多是五行术数之类,姑且读之、聊以自遣倒可以,不能当真的。” “遂之看,我这凝滞郁积之症可会痊愈么?” “这我倒是没有把握。灵台之病,药石无功。好在心、身相通,或许调理下去,可以奏效。不过还要元朗多加配合,从根本上下手才好。” 陆元朗默然。他的心病,即使对了池一清等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尚且不愿说出口,何况是相交不深的许初。 “不知人心当真能医否?” 医术不能,但道术云能。近世不少杂说打着医学的旗号,兜售那术数偏门,想来也是令人发笑。 “《千金方》云:‘以五月五日东向桃枝,日未出时,作三寸木人,着衣带中,令人不忘。’《陶潜方》云:‘戊子日书其姓名,着足下,必得。’《灵奇方》云:‘取黄土酒和,涂帐内户下方圆一寸,至老相爱。’《千手观音治病合药经》云:‘若有夫妇不和如水火者,取鸳鸯尾于大悲像前咒一千八十遍,身上带彼,是终身欢喜相敬爱。’不知能不能帮上陆庄主?” 许初娓娓道来,语带调侃。 陆元朗心下一凛,旋即笑道:“我只说医心,遂之怎么却告诉我这么些求相爱的方子。” 即使深沉如陆元朗,这一次掩饰得也并不好。许初一下子就捕捉出心虚的意味,本想开个玩笑的他反倒不好意思,甚至也莫名跟着心虚起来。 难不成,这陆庄主的心病是爱而不得?许初感到不可思议,谁会不喜欢陆元朗呢?
第8章 谁还不会钓苡橋鱼了 决心治治陆元朗的心病,许初每次诊脉都会找个什么话题聊上几句,毕竟陆元朗不愿别人知道他伤势的真实情况,平时大多时间都是独处,有人多和他谈谈天,也免得他总是独自沉浸在心事中。 有时许初问脉时,陆元朗正在等他。 “遂之,这里有我和先父收藏的很多书籍,其中也有不少医经药理的书,不过我们对此都一窍不通,一直胡乱地堆在架子上,可否请你来帮我整理一番?” 许初答应着走过去。略略一览,果然卷帙浩繁,不禁惊喜。于是一册册拿起来详看,向陆元朗解说道: “这书颇有妙理,版本也好。” “这本的题跋是剜改过的,并非旧本。” “这是五代的抄本,了不得。” 陆元朗只看他的神色就知这本书好不好,每遇了好书,许初连捧着的手都变得小心,眼中晶彩熠熠。 “这书我并未见过……”许初闷头细细看了两页,笑道:“原来是几本书拼凑出来的,又题了个新名字,想是书贩骗人的伎俩。元朗请看,前两章讲脉论的部分原是汉末山阳真人所作,后三章药理则是时人黄北江所著,相去几百年,竟也能拼凑在一起。” 许初完全沉浸在其中,神采飞扬。陆元朗见他全不似平时那一副淡然自持的样子,也不禁唇角上扬。 “遂之真是好记性,这些书无论前代经典还是近代著述竟然全都看过?” “前辈有云:夫为医者,在读书耳。许初年纪尚浅,不像师父见多识广,只有努力读书,希望有所弥补罢了。”许初歉然说到:“元朗这本书可能借我看看?” “当然,遂之拿走就是。” 话未落地,许初已经三下两下翻到了想看的地方,不一会儿了然一笑,将书还给了他。 “‘医方第六’中有一句话我向来不解,左思右想了几年,总觉得扞格不通,怀疑其中有误字。今日见了元朗这个旧本才解开我的疑惑,我那本此处做个‘用’字,这本却是‘毋’。” 陆元朗接过一看,果然如此。许初摇头笑道: “书贩抄手往往不懂医术,只是描摹字形而已。其它地方错了倒不要紧,这‘毋’字讹为了‘用’,含义就正相反,真按如此用药,可不知要怎么害人呢。” 陆元朗说到:“是啊,所以说看书宜究因,不宜持末。” “正是如此!” 陆元朗按着许初品评的高低重新排架,把善本、孤本收在书函之中,列在架上,劣本拿下来堆在一处。两人渐渐隐没在琳琅的牙签之中。 这一天陆元朗正一个人下棋,许初进来请脉,看到他兼执黑白,自己和自己对弈得出神,便立在一旁悄然看了一会儿,等看懂了局势不禁莞尔。 “白子若是落在这里,黑子十步之内必然落败。元朗为何如此偏袒黑子呢?” “如此,岂不是又要重新开始了。”陆元朗抬头一笑,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遂之看来颇通棋理,陪我下一局如何?” 许初对面坐下,道:“实在粗疏得很,元朗可要让着我些。” 于是陆元朗将手中折扇放到一旁,二人将棋子都收进棋盒,许初执白,陆元朗执黑,重开一局。 陆元朗本来自恃棋艺之高,并没有万分投入,尤其看许初先据四道、缘边遮列,都是庸常的路子,更是没有在意,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闲闲而坐。 该白子了。陆元朗抬起头,拿过茶盏来慢饮,见许初正注视棋枰,右手在棋盒中轻摩着一粒棋子,投入得很。 白子落。 陆元朗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布了一枚黑子。 ——记得第一次见这人的时候,他宽袍缓袖,谦恭有礼,等到取下黑绸,那人微微抬眸,对上自己视线的是明净的双目,眸光流转,正如水意。果然眉目如画。 白子又落。 黑子亦落。 ——那时陆元朗未免以貌取人,觉得他这样年轻,一身书卷气,本事想必不会牢靠。不意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亦佳,很有些过人之处。 白子又落。 黑子紧随。 ——这人诊脉用药之时收放自如、精准果决,由不得人不信他。除此之外却是温温吞吞,即使笑的时候也会微颔了首,带着谦和,情致温雅。 白子落。 黑子…… 诶?黑子怎么失了先机?陆元朗收神,连忙细玩局势。许初收了几枚死卒,悠悠然喝了两口茶,看着陆元朗在对面思忖。 后来他全神投入,这一局直又下了一个时辰。饶是他努力扭转颓势,最终还是堪堪落败。 “我输了。”陆元朗把将落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无奈笑道,笑意直漾到心底。 “承让承让。” “遂之的棋艺当真‘粗疏得很。’你可是全庄上下唯一击败过我的人。”陆元朗抿了口茶,仍是止不住笑容。 许初愣了一愣,旋即莞尔道:“我的棋是师父教的,从来没有赢过他老人家。可不是当真‘粗疏得很’呢。我看贵庄中未必没有高手,只是他们比我更知礼罢了。” 陆元朗大笑:“看来是我眼界不弘,把‘粗疏’的标准定得低了。看来逸翁必是高手,才能教出遂之这样三尺之局中的大将来。” “师父是非常喜欢下棋的,每逢雨雪风沙无法出门,就拉着我在屋中对弈。下完了还不算,要一步一步地叫我知道胜负之机,对照着棋谱讲解。他老人家自己也曾做了几卷棋说,想来想去,终是不愿彰显,便毁掉了。” 许初想到师父临终情状,不免黯然。陆元朗淡淡道:“可惜无缘拜读了。” “师父他啊,什么都不肯留下。世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说他并非确有其人。可是日升月落、寒来暑往,这些年的日子仍旧历历在目。” “逸翁与你情同父子,谊兼师友,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必不会隐没于世的。”陆元朗见许初心绪低落,连忙宽解,“这一局我输得心有不甘,遂之若是无事,再陪我下一局可好?” 两人四手,将棋子重新归盒,这次让陆元朗先手。 这一局直下了三个时辰,连饭也误了,到了掌灯之时还没结束。许初左思右想,布了一阵,赢了陆元朗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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