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远目光放得很长,有些失神,仿佛被遥远的回忆勾去了魂,“那时师门上下属他学得最好,像你这般年纪时已经独自诊病、开药,可是你想想,这世道是空有一身技艺就能过得下去的吗?他心气又高,偏要到京中去谋生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当年医学之中,我与他同窗数载,历历如在眼前,想不到……唉,可叹他终是没有子嗣,难免晚景凄凉啊……” 许初心头一震。师父把他从小带大,二人情同父子,相依过活二十年。可是自己不仅在师父弥留之际束手无策,丧期也未能尽孝,更未能报仇雪恨。 王自远回过神来,也觉得此话不妥,又遮掩道:“不过隐居多年得以善终,也就罢了。” 这话听来颇有隐情,许初急忙问到:“师伯这是怎么讲?” “哦,你别多心。我是说你师父这个人啊,太孤傲了些,就是这些师兄弟他也瞧不上眼,自然得罪人。后来他又去京中谋生,那皇城脚下是什么去处?那时我便担心他应付不来,不想他自己跑回来隐居山野,”王自远问到,“不知贤侄是何时拜入师门?” “小侄自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据他老人家说,二十年前,幽蓟一带瘟疫流行,人口减少大半,他在那时救下了我。” “二十年前……”王自远如有所思,“贤侄是哪里人氏?” 许初黯然,“晚辈不知。” “师弟可曾对你谈过他年轻时的事?” “……不曾。” 王自远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时家人来报,说少爷回来了。 许初起身,一个身材略短,小圆脸、短髭须,约莫二十岁的男子进到客厅来。 “这是犬子王列。” 二人对面行过礼,王列三角眼中乍现亮光,把许初上下一溜,笑道:“所谓‘芝兰玉树’,说的恐怕就是这位师弟了。爹,您怎么早没说有什么师弟、师侄的?早就该来往的,儿子也好多向许先生讨教。” 彼此客套了几句,王自远要留许初吃个便饭。许初推说中午还要为陆元朗诊脉,就想告辞。 王列笑道:“就是不肯赏光留饭,又何妨多坐一坐呢,况且时候还早。对了,不知师弟在哪下榻?” “目下就住在枕霞山庄之中。” “贤侄一日要问脉多少次?”王自远开口道。 “三次。” “可看得懂吗?” 许初想着陆元朗的病情恐怕不便在外多说,遂只是点了点头,“差可明白。” “甚好甚好。老夫前几日也曾为陆庄主看过脉的,行医几十年,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也不敢乱用药,推说身上不舒服就再没去过。后来听说枕霞山庄又请了城中的几位同行去看,就连那刘述刘老哥也辞了出来,不敢再用药。看来贤侄果然少年英才,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许初连连谦谢。 “贤侄,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医者不敢给陆庄主看病吗?” “请师伯明示。” “他家不比别家,你就看陆庄主那班手下,若是陆庄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岂肯饶你?这陆庄主呢,不错,是个好人,这满城百姓没有不念他的。可你需知,要他死的人也尽多着呢!哪天被人得了手,怕不顺势推到医者身上?” 许初一惊,愣愣看着王自远。 “医书有云:一呼一吸为一息,脉应四至,是其常也。若一息二至,元气已损;一息一至,元气已败,病则必不可治。我上次见陆庄主时,他虽极力调息,然无人之时,我偷耳听去,分明已经两息一至!此人正气已无,不过烬灯余焰罢了!” 王自远略一沉吟,继续说道:“贤侄,我同你师父有多年的同门之谊,我与你虽然初见,然而就如我自家的子侄一般,因此才把这些话告诉你。枕霞山庄的诊金自然优渥,连我也不得不动心的,然而那里极是一个凶险之地,还是早些脱身为好!” 许初想了想,说:“多谢师伯提点,晚生感激不尽。许是诸位前辈用的药有效,小侄见到陆庄主时,他的病情倒没有那么危殆了。” 王自远不再就此多劝,只悠悠说到:“江湖险恶,就险恶在‘人心’二字。贤侄虽然身负绝技,然凡事要多加留心呐。” 许初何尝不明白这话,只是阅历有限,人心又岂是说懂就能懂的。然而师伯对他这样恳切,许初心中倒是十分感念。心下想着,以后还是要时不时前来拜访,也说不定能多探听一些关于师父的事情。 许初回到枕霞山庄,径直来书房为陆元朗诊脉,池一清也在一旁。 “脉象很有起色,不知陆庄主感觉如何?” “着实好了很多。许先生不必客气,不妨以名相称。” 许初没料到这一着,脉还没诊完就要起身拱手。陆元朗迅速翻手拉住了他的手腕,笑说:“许先生若是肯认我这个朋友,这些礼也免了吧。还有一清,你同他也不许客气。” 池一清咧嘴笑道:“可不是么!许先生,元朗也厌烦这些的,此刻不是同你客气,你应下就是。” 许初把手抽了出来,低眉笑道:“既如此,草字‘遂之’。” “‘得遂初心’,好字,好字!”池一清笑说,“我们武夫没这些讲究,称名就是了。” 武夫?许初看看陆元朗,又看看池一清,不禁笑了。陆元朗好歹占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非说是武夫也就罢了,怎么池一清这纤细的身子骨也成了“武夫”? 池一清同他两个说笑了一会儿,先出去了。许初又问了问脉。 “许先生早上出去了?” “正是。一位师伯也在这蓟州城中,刚刚去拜访了他。” 陆元朗想了想,问道:“可是王自远王老爷子?” “正是。” “他家公子你也见过了?” 许初奇怪他怎么特特说到了王列,不过还是点点头:“怎么?” “哦,没什么,”陆元朗垂眸暗忖,似有隐忧,顿了顿,低低说道:“蓟州城中多有寇盗,许先生出门时要多加留心。” 许初看向他,正迎向陆元朗的目光。今天又收到了一份谆谆告诫。 “多谢陆庄主提醒。” 陆元朗看着他笑。 “……多谢元朗。” 许初调了方子,告辞离去。等走到了外面,被陆元朗握过的手腕还发着烫。他身中寒毒,手心竟然能有这个热度?许初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看来,难道自己的药方算少了什么? 想着,果断又转身回去。陆元朗面露诧异,许初问到:“刚才忘了问陆——呃,元朗,平日里觉得身上是发寒还是发热?” “发寒啊。”说着陆元朗还拍了拍身上的厚衣。 这与许初一向判断相同。他又想起自己诊脉时手指碰到陆元朗的掌根和手腕,也觉得微凉,怎么自己被他握过的地方就这样发烫?真是咄咄怪事。
第7章 猜对了 陆元朗稍微好了一些就很少再长时间躺着,许初清早来请脉时已见他梳洗完毕,正和池一清说话。走近时才发现,房间另一面墙下放着一只双耳壶,两人正拿着木箭投壶游戏。 “这下好了,遂之来了,快叫他陪你玩吧。” 陆元朗招呼他坐下。“我也是闲得无聊才找一清陪我玩两局,”陆元朗指指窗外,“遂之听到那舞剑之声了没有?我实在是手痒啊。” 每天天刚擦亮,枕霞山庄中的人便齐齐到校场和山坡上练剑,剑声飒飒,衣袂飘飘,配上呼号之声,煞是威武。 “元朗是每天练剑坚持多年不改的,无论寒暑雨雪从不间断,只这次因为这场伤病停了这些日子,难怪他坐不住呢。” 陆元朗笑道:“是啊,这才想起投壶这把戏来,可惜找一清玩只是更无聊了。” 许初想,陆元朗剑法如此厉害,手上必是十分有准头的,难怪池一清比不过他,水平悬殊,玩着自然是无聊。可是自己水平更加稀松,恐怕也入不了陆元朗的眼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池一清又说到: “唉,可惜了外面那些人,一个个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指望能得到庄主亲自指导,却不想他们庄主在屋中投壶游戏呢!”池一清转向许初,“遂之有所不知,能到山庄里来的人都是各处分舵的翘楚,极有资质和天赋的人,初来时几年也不过是几个教头指点,只有那人尖中的人尖,才能得元朗点拨几句呢。” “对了,”陆元朗问许初,“遂之也是用剑的吧?可有地方练剑?” 许初赧然道:“说来惭愧,不过略学了几招防身而已。到了山庄中来还没有练过,刚听了一清的话,才觉出自己懈怠。” “遂之的能耐原不必在这方面,你若想练,只管到花园里去,不必同外面那些人在一处。” 许初谢过了,打定主意从明日开始练习。陆元朗拿过箭筒,检了几支木箭出来,递给许初:“遂之试试?” 许初接过来,投了一支,箭头打在壶口,弹了出去。第二支就连壶身也没碰到。又取一支,这才中了。接着又连中两支。 “好!”池一清拍手道,“许先生中了三支,该元朗了。” 陆元朗从箭筒中抓了一把,也是五支。许初这才看出那一桶箭长度粗细竟然不一,这东西要知道了轻重才投得准,每一支都不一样就难多了。刚刚陆元朗抽出来给他的五支就大体相同。 陆元朗这一把也中了三支。 “哎呀!这是要我也中三支了?”池一清笑问。 “尽着你的本事投就是了,好让遂之看看你的能耐。” 池一清接过箭,连投了五支,连瞄准都没用。一支左耳,一支右耳,剩下三支齐齐进了壶口,干脆利索。 许初还没反应过来,那箭全已稳稳地落入壶中了,他不禁愣愣地盯着池一清的手看。 抿了口茶,陆元朗笑道:“我就说跟他玩无聊吧。” 池一清大大方方地把手从长袖中伸出来,翻转着给许初看。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手指间有厚厚的茧子,食指和中指的关节甚至已经变形了。 “遂之再看。”陆元朗说着,瞬间掷出一箭,却是随手乱挥,全无准头。 哪知池一清眼疾手快跟着投出一箭,在空中擦到了先前那支,等许初反应过来,两支竟已全都落入了壶中。 “好手法!”许初惊叹。 陆元朗说到:“你道他文文弱弱,怎么能当上这大总管的?我下面这些人可没那么好相与。亏得一清手上功夫了得,更难得心思缜密,办事滴水不漏,这些日子若不是他在外面,我这一病可不知要怎样呢。也是我运气好,又得了遂之这么一个杏林高手,不然此刻命也要没了。” 池一清立刻默契地接上了话:“论这点呢,我可不敢同遂之相较。我不过是略尽本分罢了,遂之这样尽心竭力可是常人少有。之前请的那些医者,有些是老迈糊涂,还装得胸有成竹,有些纵然有些本事,也总要自矜自持,不肯说出详情。唯有遂之医术又高,人品又好,举止进退又有分寸。向来医者问脉,或者五天一次,或者十天一次,遂之竟至一日三次,只这一点,就可见其心至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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