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州地南,入春较历京早些,这才二三月之交,便已是春光烂漫、日丽天晴;元鹤见了,心中喜欢,便要出城漫游,好抛却了那一段闲愁去。只著寻常巾服⑧,使瑞符等一二人侍随,出了东门,缘路寻花,缓步吟赏,好不悠哉;道中游人相携接踵,但举头顾望而无故人,空恨此等美景无人相与共览,则不免兴尽悲来,终难忘孑孑孤身、无枝可依之苦闷凄凉。复而行至远郊,游人渐已稀了,他遥遥眺瞻,见有炊烟人家,门前翁妪语笑,又有水田四围,莺鸟喈喈,衬着深红浅红的野桃,与浓碧淡碧的远山,真是一片园田胜景,想是陶元亮笔下亦不过如此耳。 正欣赏间,忽觉颊上生凉,原是一阵春雨扑面;起初还仅是濛濛细雨,没一会子便大起来,浸透了主仆几人的鬓发衣裳。瑞符道:“都说涂州这地方气候不好,春夏时节晴雨不定,恼人得很。阿郎,要我瞧这雨一时是歇不了了,不如去前边人家里借坐一会罢;阿郎年岁也长了,须得小心身体,莫染了风寒。”元鹤应允。 前面那户人家只一对老夫妇,约有五六十岁年纪;丈人姓孟,听闻有人来投,便极热心地引他们进来避雨。那丈人打量元鹤,见他装束是士人模样,颇为尊敬,笑着攀谈道:“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涂州人氏。”他道:“晚辈籍贯承阳,原是游学至此;泰召风物宜人,感于丽春,故逗留多时。”那翁妪二人不疑有他,招待了些茶水;他双手接过饮了,连连道谢,又想起甚么,有意察探道:“看阿翁阿姥尚矍铄,院外田地可是自耕么?”丈人点头道:“不过薄田几亩,虽然筋骨衰残,倒也还支撑得下。”他问道:“膝下没有子孙么?竟忍教父母大人背天负日地劳作?”老妪道:“只育有一个小女,嫁与城中商人;前几年丈夫于行商路上遇劫而死,她继续生意,也是奔忙辛苦,闲时能来归省便好,哪舍得再教她来播种耕田呢?” 元鹤道:“二老家境尚可,还且如此,想便知更贫者艰勤若何!嘉治年间,姚相在位,所施田制税制之新政可尝稍解劳碌之苦否?”丈人道:“当年税制更改,确实教老朽欢欣不已,输税之后年末尚有余粮;若是人丁兴旺的人家,更是富裕起来,无人不感激姚相公。”老妪接道:“至于申领新配田地之事,本与我们无关,毕竟身体比不得丁壮男子;可恶县官贪功,刻剥乡里,不论各家人口贫富如何,都逼迫借贷,好教加耕稻垄,变法子多收租赋,最终也不过是他们自饱了私囊。” 他愤慨道:“竟无人敢约束么?”丈人叹息道:“天高皇帝远,涂州偏在东南隅,朝廷管不得那样紧;好在后来上头也知晓了,革了两三人的官职,这才安分了些。”闻此言语,他不由忆起当年姚安甫还在朝中时,已颇留心政弊,曾教他出巡地方,想便是那时候的事了;于是道:“多亏彼时尚有姚相主持局面,才将奸吏绳之以法;但可惜如今……”丈人则摆手道:“上有贤相能臣,下聚酷吏贪官,这种事还少么?老朽以为,先生读书必读史,应当更明白的。”他一时无语以对,却仍欲再辩,道……不知他讲论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83章 萍水相逢 话说沈元鹤避雨于郊外农家,顺便察访利病,却不想教那田翁训导一番,不免尴尬起来,强道:“虽则偶有官吏阳奉阴违,究竟新政之意本是好的,先帝与成国公的伟略雄图无时不令人感念追慕也。”那丈人则轻轻摇首,叹道:“先生这是书生之见;你看甚么新党,又甚么旧党,朝廷上头争得你死我活,一方得势就要贬斥另一方,可谓水火不能相容,可这又与百姓何干?老朽只是个种田的,只要官府宽仁,少收些租,便是最好的了,并不关心是哪边人当政——前些年都骂旧党如何腐坏,可如今不也是为了笼络民心更放宽了田赋么?”又道:“观先生面相,应是个富贵之人,未必被这等事烦扰,一时不能理会原也是常理;若是不信,大可去别的人家问问,看是否与老朽说的一般无二。” 元鹤沉吟道:“晚辈明白得:农人田妇、贩夫驺卒①不懂甚么大道至理,不过要一口饭吃,天下太平不生战祸便好;而旧日两党往往各执一端,不肯相让,反倒劳顿民生,适得其反。”丈人点头道:“老朽正是此意。”原来一腔雄心壮志竟是这样无足轻重之物,他便蓦地悲从中来,叹息道:“噫!可怜可叹!足堪恨矣!”又起身向那翁妪二人谦恭一揖道:“田垄之中亦有如此贤隐者!晚辈钦仰不已,请受一拜。”老妪就忙教他起来,丈人则哈哈笑道:“非贤非隐,只一田舍翁耳!” 这时忽听得门外有足音由远渐近,又听是女子声音:“爷娘在屋里么?女儿来探望二老。”话音未落,便见一少妇挑帘入内;元鹤回头观望,见这小妇人约有二十六七年纪,比之寻常农女多几分聪明。他自觉不便,道:“既是令爱归省,不能搅扰阿翁阿姥天伦乐事,正巧天也放晴,且容晚辈告退,多谢今日款待。” 送辞沈氏,老妪问女道:“那会子可下大雨,还来做甚么?教淋着没有?”妇人道:“知道阿娘疼我;带了伞的,不曾淋了雨。”一面说着一面将怀里的包裹递与母亲,道:“前日小姑偕婿回门,送了些东西,我就拣了些好的来孝敬阿爷阿娘。”老妪抚她头顶道:“可怜我这女儿:女婿没了,又得在外头经营,还得抚育小姑,自己却没个一儿半女,白白荒废了如花青春……”妇人笑道:“是辛苦些,可女儿倒喜欢做生意呢,镇日躲在闺房里有甚么意思。” 坐着闲话了一个时辰,妇人道:“再两日是上巳,来置办布匹的不少,铺子里头事事还要我照看,就先回去了。阿爷阿娘多保重身子,女儿过些时日再来问候。”妇人便拜别父母,独自入城。泰召气候温湿,经冬几不落雪,树林繁茂,长青不凋,道路又蜿蜒曲折,颇被遮掩;好在她自小生长此地,熟悉得很,只要脚头快些,也无需太多时候便能回城。这会转了一个弯儿来,却冷不防撞上立在那处的一人——原都因拐弯处一株欹斜的老树伸出的枝叶挡碍了前头光景,教她甚么也没看见,心里没个防备。 那人是个年轻男子,二十余岁,尚作学子装束,生得秀朗清隽,这时也教撞得懵懵然不曾反应。孟氏吃恼,杏眼圆瞪道:“你这呆头,不到开阔地去,好端端躲在这路边作甚?撞得人好痛。”那男子抬眼来看,见眼前少妇未施粉黛,穿戴亦是普通,却可见其颜容清秀,两目晶晶,身姿窈窕,行止有仪,脸便一热,喃喃自语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②今夕何夕,居然遇‘东家之子’!”这孟氏幼时受其父教导,也读过几年书,听他这般说愈发生气起来:“道中邂逅,素不相识,怎恁地好不尊重!你又是个甚么人物,是不是还要诬我登墙窥你三年③?” 那男子不敢小看了她,自知失礼,迭迭道歉作揖:“娘子大量,无意唐突,还乞宽恕。小子沈得己,本是与几位同窗出城春游,途中分散,又遇急雨,便在这树下避雨。”孟氏嗔道:“谁稀罕你那名姓?我又不曾问。”沈得己唯唯应诺,又是一阵道歉;孟氏见他举止拘促,心里发笑,面上却不露,道:“那你怎么不趁天晴回去?”他窘然道:“小子是外郡人,才至泰召不久,还不认得路……”她道:“听口音,必是北人罢;是从京师来的么?”他答道:“正是;娘子何以得知?”她道:“涂州通四方商旅,哪儿的人没有?” 见他孤零零站在这里,颇有几分可怜模样,她便道:“我正要回城去,便同我一路罢;此处还是小路,再走好一程才到官道上呢。”手则向前一指,道:“不过难保你再无礼,须得行在我前头。”沈得己并无异议,反身走在前面,只低头赶路,也不作声;倒是孟氏觉着总不说话也不好,故时不时还与他搭两句话。她见他除了应话时稍稍回头瞥她一眼,就又急急错开了去,旁的时候都直直地盯着前路,决不肯歪了一点,因而不由改观看他。 二人一前一后,各有所思,连雨丝落鬓都未察觉;然雨愈下愈密,孟氏忙掏出油伞,从后跂足④为他张伞遮蔽。他却退开两步,拜道:“多谢娘子,只是何必辛劳。”她笑道:“我从来是个好心的人,不忍见人白白淋雨——若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见其仍是推辞,便道:“说你是个呆头,果真是个呆头,连谎话也不会说:若是不怕这雨,又为甚么躲在那树下头?”他脸红起来,道:“那就再谢娘子了;但娘子不甚方便,不如小子为娘子打伞罢。”孟氏也不客气,将伞递了;他小心翼翼避开她把伞的手,不敢碰着了,又忽地道:“娘子放心,小子还是走在前边,绝不冒犯。”他将油伞向后倾侧,遮在她顶上,使她一点也不沾着雨水,自己身前衣裳却湿了大片;孟氏这时当然更是愧疚,自觉方才似太不讲理了些。
第84章 驿传哀音 话说沈得己路遇孟氏,好心指引回城,他不胜感激;只是家学严苛,从不行越礼之事,连目光偷觑一分也不敢,更枉论谈笑自若了,眼下这般孤男寡女的情形着实教他手足拘束。终于熬煎似的行至官道上,他忙道:“这会雨已稍歇,这伞便还归娘子,小子先行一步。”说着就将那油伞递还孟氏。孟氏嫁与商人,这些年自己也做了生意,平日里迎来送往,不少与男子打交道,并不觉有甚么,本要叫住他,却已拦他不得了,这便愈发觉着那人迂拙模样甚是可爱,不禁低面浅笑;又心想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何必挂心,也就继续赶路回城了。 但说沈得己进了沈家寓所,便见瑞符正捧了信札往父亲书房那边去;他问道:“是何人寄来的?”瑞符答道:“崔县令从柏州寄来的。”他道:“原是崔世叔;我呈与阿爷罢。”入到房中,先问沈元鹤安,再恭敬递上那书信;元鹤拆了封泥,见其上仅一绝句曰: 空园酒酲寄涂、奂、弘三州 湿风滚露石苔滋,身堕蛮荒病自知。 宽带三分还纵饮,能忘骑马杏花时。 遂太息道:“若是‘能忘’,胡又写得?自欺欺人耳。”又抬头向得己道:“为我取纸研墨来。”得己听了吩咐,备好文房,只见父亲思索顷刻,挥墨写道: 和宗雅空园酒酲诗并遥慰诸同调 涂州断续催花雨,虚度春朝每寂寥。 岂必把杯嗟病瘦,都因未见沈郎腰。 元鹤深知崔思古情性孤僻,易发骚怨,不幸亦是四人之中流逐最远的,又无家眷相伴,恐其难堪磋磨,故这里写的都是劝慰之语;然后教得己封缄起来,次日寄与崔、谢、徐诸人。 因相隔千里,旬日之后元鹤方收着了谢灏寄来的和诗,原是: 酬宗雅见寄 空劳相忆不相见,涕落灯前崔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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