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相思频梦 话说沈元鹤与谢灏二人,乃是多年的知己,当年同朝为官,共襄新政,致君尧舜;闲时则吟风弄月,载酒寻芳。曩时清欢,梦中频忆;一旦分离,醉里长嗟。一在虞州,一在弘州,虽隔千里,无碍神交,尺素互传,往来不绝。又俱是有倚马①之才的才子,诗文相和,倾诉寂寞,消铄块垒,数年其间,凡三百篇余,史称“弘虞唱和”。这里且讲一则轶事,看官即可知他二人的情谊之玄妙动人。 这一年春夜,沈元鹤在虞州寓所庭中抚琴。天上团团明月,清光无际,皓魄流霜②,又有群星围拱,淡云微遮,清风良夜,心体自畅舒矣。月底的芍药花开得正盛,只朦胧胧的,看不清甚么颜色,香气却极芳烈,衬着簌簌摇曳的树叶声,徐徐送来他眼前、耳畔、鼻尖。他低头爱抚案上的孤翠琴,不禁思念起远在弘州的故人,想道:当年你不许我弹那《别鹤操》,我还与你争执③,可那时谁又曾想到今日真的再难相见了呢? 他心中一动,修书一封,寄往弘州,其中如此写道: 江左春早,东风乍暖。目之所触,草荣叶发;耳之所闻,莺啼燕归。冰壶初升,嫦娥欲窥,下照明光满溢,若澄池微澜,平铺縠皱。月白风清,如此良夜④,余不忍虚掷,玩月赏花于庭。煮酒醉吟,抚琴长啸,意迷旧梦,愁叹伶仃,心戚戚然有所感焉。望月怀远,古人情之所钟者也,今夜弘虞星月,千里相同,不知居士有所思之人否? 谢灏收着书札,焉能读不出他是何意,欢喜得直连阴天每每疼痛的一身旧伤新病都察觉不及了;但也忽地起了顽笑的心思:既然元鹤不肯直言如何如何想他望他,却来问他又在思念何人,那他便偏偏不说,聊为戏耳。于是回绝句一首,曰: 答严真寄书问春夜所思人⑤ 天河未落独登楼,望断重帘卷玉钩。 中岁病多频有梦,梦魂飞不到虞州。 诗言自己虽频频有梦,却但梦闲人,而不曾梦着虞州那一人。看官,这二人说来可真是有趣,明明互相惦念得紧,却都要故作矜持,做些欲迎还拒、欲说还休的游戏,总要对方先剖明心意才好;然而这一来一回、一唱一和之间,文辞工夫日益炉火纯青,足以笔墨之含蓄,见情意之婉转。 那元鹤读了谢诗,会心一笑,亦作诗相报,道是: 梦复清 寥落参商拂曙开,前宵携手共徘徊。 若非楼畔每思我,岂复时时入梦来。 恐意有不达,又于后附语云: 杜工部《梦李白》诗云:“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⑥为所思之念之,必入其梦;今君频入我梦中,诚知古人不我欺耶? 遂驿传与谢灏。谢灏读了这诗,好生欢悦,心中笑道:严真为了逗他,竟连前一首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⑦都一时忘了不成?又想道:未必忘了;若是心头想着这句却写那句,其中委曲情衷自在言外也。他既如此,谢灏也便觉着不好再强装下去,因是修书一封,回复元鹤,直言其亲爱之心云: 深矣,君之知仆!自古之事,皆是离散易而欢聚难,吾两人亦如此。嘉治三十三年杪秋⑧一别,未尝不昼相思、夜相梦,往往伤情,沾湿青衫。今得君之诗,想君之梦,贪欢一晌,而寤寐反覆,焉有不泣下者乎?惟使仆魂魄出体,胁下生翅,踏月乘风,拨山逐浪,而复入君今夜梦中执手话旧,以少解千里寂寥之情。 此一篇文字,实可谓情真意切;元鹤手执音书,喜难自禁,恍惚之际,竟泪湿双痕矣。二人情交若此。 然则月无长圆,花无长红,世间自古没有圆满的好事,即便是这般沿江唱和、千里神交的苦中作乐也要遭着磋磨坎坷。但说绍庆五年春夏之交,西南蔺州出了疫病,又加有蚊虫肆虐、瘴气侵染,民多丧乱,哀鸿遍野,不忍卒闻。柏州与蔺州相邻,郡中疫情亦是严峻,民生也凋敝不堪;元鹤心急如焚,几次传书与柏州,却都杳无音信,不能得知崔思古这时是否仍无恙。 弘州去柏州亦不算太远,刺史下令严禁随意出入城门,尤其不纳西南之地来的人氏;但到底仍是晚了几天,教郡治宛东县里涌进来不少染病的人。谢灏身为司马,虽是闲职,却撇不下济世之心,纱巾遮面以为防护,日日在城中安抚百姓,又自解腰囊,延请郎中为贫民治病。 这一日谢灏又在城中巡察,目之所及,多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倒在路边巷口,老者奄奄一息,幼者哭啼不止;除非是铁石的心肠,既见了如此惨祸,岂有不落泪的人!他眼含了泪往前行走,忽见一对夫妇卖儿鬻女:那妇人低着头哭,怀中紧紧抱着个熟睡的女婴;丈夫则在旁跪着,告求行人买去他的这个孩儿。只是且不论路上行人本就稀少,即便偶有几个,也对他夫妇这样不知染病不曾的可怜形相避之不及,哪个又会驻足去问他的孩子呢? 谢灏心有不忍,上前问道:“你这婴儿可是要卖与人?多大了?”那丈夫道:“下月才一岁;要不是小人夫妇两个自己都养活不得了,哪舍得卖亲生的孩儿?原本有个儿子,不过五岁,前几日也饿死了。”他悲痛道:“上苍无眼,世道艰难,哪还给穷苦之人留得活路!”又道:“我养下她了,可巧我也没有子嗣,就将她作为我的女儿罢。”他从钱袋中取了一把碎银,递与那夫妇;丈夫忙道:“用不着这多钱。”说着便要退回去。他坚决要其收下,道:“这钱一来可以瞧病,二来可再买些吃的使的;若还剩下些,等驱走了瘟疫,就置办点家业,不必过得这样无着无落了。”他接过那女婴,见她睡得安稳,心底一片温柔,问道:“可有名字?”那妇人道:“只一个乳名,唤作‘鹿奴’;怀她时梦见有一头母鹿送子,想是有说法,就取得这名字。”他微笑道:“佛经里有一仙女,乃是仙山雌鹿所赐,足生莲华⑨;这乳名好。”从此他便收养了这女孩儿,待之若亲生,也总算是给空荡的寓所带来了一点活泼泼的生气。
第89章 重见琵琶 琵琶女自言悲身世 宦游人相请抵恩惠 话说弘州宛东县内瘟疫蔓延,搅得民不聊生,道旁惨死者不可计数;谢灏是士大夫,看在眼中急在心头,愁得夜里不得安枕。这一日方停了细雨,他也顾不得双膝因痹痼①而隐隐疼痛,就往城中各处抚慰遭了灾的百姓;行走之间,却闻见空中飘来一阵丝竹歌吹之声,他四下寻觅,原是前头一处酒楼上传出来的。他不免愤愤:不过两条街巷之外,即是苍生受苦受难的图景,这里却还犹作歌舞升平,恣情逸乐,毫无同情之心;禽兽尚能伤其类,而这些人比禽兽则不如!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就直直闯上楼去,堂倌落在后头,拦也拦不住。 他怒气冲冲推开门,见席中坐着两个锦衣玉带的纨绔子弟,身边各有一个美妓侍酒,对面则是几位歌女奏乐吟唱。他指着那二人嗔怒道:“尔等是谁家的子弟?竟还在这厢饮酒作乐!如今宛东城里是甚么景象,难不成闭眼不观、充耳不闻么!”受了训斥,其中一人登时即要发作,却教另一人拉住臂膊,悄悄道:“这是谢司马,到底是官,你勿惹他。”那人又起身作揖道:“见过谢司马。小子二人原也只是朋友间小酌,并非是不晓时务,只是家中娇养惯了,一时放纵了些;我这就教她们出去。”于是赶那几个小娘出去;却有一位三十余岁年纪的琵琶女停步不肯离去,向谢灏福身道:“禀谢司马,此二人还不曾付账。”那两个纨绔本想趁乱赖了账,没想到这女子竟向谢灏告状,只好暗自咬牙,不情不愿地付了银钱与她。谢灏却总觉着这琵琶女似曾相识,无暇顾及那二人;那二人见状,怕再被谢灏斥责,忙偷偷溜出去了。 谢灏端详琵琶女半晌,忽地恍然大悟道:“娘子可是姓李?”她盈盈一笑道:“妾身李晴兰,司马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感慨道:“想来自历京一别,已是十三年未见了罢;不过娘子依然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她苦笑道:“司马谬赞了;而今是徐娘半老,若还窥得出当年一点风采,妾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也并非自谦的虚话,谢灏看得出日月流逝在她身上留下的无情的凿痕,而他自己亦是如此;宋人诗云:“回首沧桑已数番,感怀无尽又何言。”②故交阔别重逢,原应该有许多寒暄的话儿说,可一见彼此如今之境遇,便又都是久对无言。 还是谢灏复问道:“娘子这些年里过得如何?当年还未曾离开京师时,尹都知便说已收不着你的书信了;我与沈司马都挂怀娘子。”她道:“当年承蒙司马大恩,救妾于风尘之中,妾便去往西南,投奔一个姊妹;那姊妹被一为官的纳作妾室,备受宠爱,因而为正妻所妒,非打即骂,最后赶出门去。我两个女子相依为命,用司马赠的银两盘下一间酒肆,也学文君当垆卖酒;虽则平日不免受些欺负调笑,但好歹也能度日。只是那正妻知道丈夫偶尔来酒肆探望,便仍不肯放过我那姊妹,每每教人来闹事,把她年纪轻轻的就气死了,才二十六岁,当真是红颜薄命!家中没有积蓄,便只好把酒肆卖了人,置办了棺材、装裹③,这才算安葬了她。”说至这里,她侧回身拭了眼泪,又道:“当时遭得这变故,潦倒贫寒,无心寄信与芳雨姊姊,恐怕她忧心;后来安稳下来,再想寄书,芳雨姊姊却已离了教坊,寻不着了。后又有商人不久才死了元配,抛下两岁小儿无人看顾,这时中意妾身才貌,娶进门去续弦,一时也算得恩爱。然舅姑④自恃是富有之家,瞧不上妾出身卑贱,又数年未怀子嗣,犯七出⑤之条,便趁妾丈夫往外地行商,将妾赶了出来。”她低头爱抚着怀中琵琶,道:“妾身无长物,唯有这把琵琶随身不离,便各处卖唱,聊以为生,至今已一年有余。” 谢灏听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好转而问道:“娘子何时来得弘州?”李娘子道:“两月前来的;原本只想着在此逗留半月,却不想遭上瘟疫。”他问道:“既然有难,何不来寻我,反甘心飘零至此?”她摇摇头道:“当年受恩于司马,无所相报,时时汗颜,今又怎好再相求于君?”他道:“我那时还是个卤莽的人,往往冲撞娘子,为娘子赎身,原也是赔罪,因而也从不曾想要娘子报答甚么。城中疫情尚不能除,娘子独身,着实危险,不如到我寓所中来罢;我那里尚有几间空房无人居住,娘子欢喜哪个便住哪个。”她红了眼梢,感激万分,却仍是不安推拒道:“只是无功不能受禄,总不能平白占着司马的房子。” 他见此道:“娘子何必恁地见外;你我本有旧交,便是白住又如何?”又不想教她太过愧疚,遂道:“其实我亦有个不情之请:前些时候遇得一对夫妇卖女,我见其可怜,便养在膝下,只才一岁,虽请了乳妇⑥,到底还是缺个好的保母⑦,欲请娘子为之;我今不富裕,却也绝不短了娘子的,月例二两,不知娘子愿意否?”她喜不自禁,迭声道谢:“司马宽仁,岂有不愿意的!”于是做了鹿奴的保母,安定下来,不必再流浪卖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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