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垂眼瞥见谢灏腰间正系着那枚双鱼玉佩,伸手摩挲,动容道:“居然已是嘉治二十六年的旧物了;可不能只我想你,你亦得念我,在薛州这双鱼佩不可摘了,也教他人知道你谢复清原是许了人的。”谢灏捉了他的手,笑道:“不成想阿龄竟也为我生妒了,我何其开心也!然你是杞人之忧了:我既见识得当世最风流的人物,怎又瞧得上旁的甚么庸人俗辈呢?”他却心想道:自己过了不惑之年,本是日趋老衰的,而谢灏尚值年壮,又不在身边,若是迷途知返,属意红粉,即便他竭力去争,想也是无力挽回郎心的;这时他早便忘了当年是如何自我开解,说甚么谢灏变心他也会不在意的,反而是潜自怨尤起来了。看官,原来这沈氏果真是将他与谢灏实实地比作一双夫妇了,既如此,又怎忍见对方另结新欢呢?不过好在那谢灏真是个痴情种,卒是忠贞不渝,彼此间频频传寄雁素鱼笺,这才留下千百诗篇、一段佳话。 元鹤虽心底尚存忧虑,却不肯再流露半分,以免显得自己多心,不信谢灏为人似的;故回望道:“我亦如此;世人多矫情饰貌⑦,而复清独真性真情,莫之能胜,岂不最为钟爱于你?”复将那锦袋置于袖中,红了脸颊道:“须臾就该到了动身的时候了,我且回去换身好衣裳来送你——昨夕这袍子教你抓得太皱,还不管不顾地就掷在地上,沾了尘土,着实不便见人的;况我也有物赠你,一并去取了来罢。”谢灏不禁也是脸热;二人暂别少顷,且待饯别长亭。
第79章 赋诗惜别 话说秋旻①苍茫,寒蝉凄切,沈元鹤、徐弼、崔思古及谢沃四人同来至京郊长亭,送别谢灏。徐弼捧杯叹道:“复清看似平调,实是左迁,时运不济,谁不叹惋?只恨愚兄位卑言轻,不能有所裨益;但以浊酒一杯,聊慰失意之心。”谢灏亦持酒道:“襄时兄情谊拳拳,灏心中感激;请同尽此杯。”因是先后饮了。思古则手把柳枝,近前一步,递与谢灏道:“长亭短亭,折柳赠别,原都取相留游子之意;然却会逢秋风萧瑟之月,草木覆霜之日,北雁南飞之时,固暗许盼归之愿,也不由令人疑心其不可得也。”这崔思古本就是个易于愁感的人物,这时言至伤心处,已然咽泣起来;谢灏接了他手中柳枝,但见茎条萎黄、细叶枯槁,愈添了生离之悲,也不免慨怅道:“浮云游子,身不由己;宦游异乡,中心摇摇。独在薛州,远离良朋,不晤好友,想是怎地寂寞难捱!” 复转身向大兄谢沃拜道:“高堂年暮,而弟身为人子却不能侍奉双亲,自知罪孽深重;惟请阿兄替弟尽孝,也算补弟之过了。”谢沃扶起弟弟,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因国事出京,不能承欢膝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为兄便在家中孝敬父母,你安心就是。”他点点头,忍不住失声而泣;兄弟两个又抱在一处,诚是难舍同胞之谊。 元鹤在旁泫然道:“唐人诗云:‘向前不信别离苦,而今自到别离处。’②旧岁虽也多有分隔时候,却知道不多时便能重聚言欢的;而今前路未测,再会难期,始悟别离之苦能摧折心肝。”旋即从袖中取出两样物什来,与谢灏道:“复清,我这里亦有东西送你,虽则只是贱物,却含情意,还望复清不弃。”谢灏见他先拈了一片红枫叶道:“每至秋深霜浓,玉枫山丛枫红染,煞是好看,不禁思想起昔年同游共赏、联吟咏怀之事;今年却不能成行,不无遗憾,便遣人摘了这一叶来,与你收了,也可聊为慰藉。” 谢灏便揣在中衣里头;紧接着又见他递过一个绢囊,道:“其中是采来的竹实③,待你携去薛州寓邸,随处种下,时时见着,既自明心志,亦能自省秉节。”谢灏望他盈盈泪眼,凭着深交,自然明白他只表明了一层;另一层在他人面前并不敢轻易吐露,原是因谢灏数次将他拟作修竹,故植栽翠竹便可稍解情人相思之念,与自己赠芍用意者一也。便蓦地一笑道:“严真情意,我领会得,你放心罢;及到了那里,就栽种下,使竹林之翠绿与芍药之红紫交相映衬,我昼夜谛观④,直将那竹影铭拓在心头上骨肉里,才对得起严真呢。”口上言竹,实则喻人,他知谢灏明了他心思,也是含泪微笑;倒是思古、谢沃等人不解其中深意,见谢灏忽地笑起来,反以为是遭遇仕途坎坷,故作解嘲自宽状也。 元鹤道:“临别寄词,属人情之常理;我有一诗,饯赠复清。”谢灏道:“严真歌咏什篇,金声玉振,无一不工;获君一诗,灏之幸也。”他便口吟道: 嗟哉谢使君,飘飘山东游。 孤蓬随风转,霜叶逐水流。 愁杀离人拟强醉,玉觞中有万千泪。 可奈别恨如秋草,荒凉满眼生古道,节物惊心催人老。 苍狗变幻天风渐,古今同悲在一身。 携手低语情无限,城楼吹角动行人。 山川重复空回首,不见都门青杨柳。 夤夜每伤独作客,淹留久。 我欲遣怀无琴瑟,我欲交飞无羽翼。 何况镜里二毛侵,路迷日暮长太息。 秋深年衰已不堪,争忍今朝与君别? 世事零落清梦断,唯有相思不能绝。 这一首歌行,作得真是情深意笃,撼人心魂;还不待吟毕,他就已涕泗横流,不能自遏,闻者亦多掩泣。谢灏本就极为动容,又看他哭得双目红肿,岂不怜爱,蹙额道:“严真却还嫌我不爱惜身体,你自己也恁地忧思积郁,以致伤身了。”说着就不禁想抬起手来抚摸他眼角侧颊,又顾虑众人,自觉不妥,便要缩手回去;而元鹤悲恸已极,满心满眼只瞧得见谢灏一个,一时再想不起身旁还有别人,忙用双手捉住他,紧紧攥了放在自己胸前,直是清泪潸潸,话不成句。谢灏见此,再也按捺不得,将其拥在怀里,使彼此容面相贴、鬓丝交错,道:“吾之思君,非迨去后,而从兹始矣。”元鹤呜咽道:“难道我便不是同你一样的心么?愈是看你,就愈是念你;而愈是念你,就愈是教我想起你即将弃我而去,争知心底几番伤神消魂——可我又怎忍得不去看你念你!” 还是徐弼劝勉众人道:“王勃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⑤都忘了么?合当放宽了心,莫哭哭啼啼的。”这时元鹤虽脱离了谢灏怀抱,直起身来,却仍携着眼前人的手不放,强笑道:“是了,凡事也该多往好处想些;不论怎样说,圣人尚有袒护复清之意,或是暂离,未必永诀。”又叮咛他道:“你一个人在外,务必珍重,努力加餐⑥;我还在历京等着盼着,到时候不要教我只等来个形容憔悴的人。”他一面为元鹤揩泪,一面郑重应诺道:“我谢灏立誓,一定爱躯慎疾,不教你为我担忧挂念。” 然无论何般缱绻,他亦不得不赴任去了;但见其登车挥别,渐行渐远,元鹤则迎风洒泪,凄惶不已。圣命难违,运命莫测,元鹤由谢灏之穷厄,深切感到自己与徐、崔等人之无力,甚又联想到姚安甫的窘迫境地,真不知如何才能在这朝廷之中立身,更不知何时这风波才会消弭,容他与谢灏平安重逢。
第80章 被迫和离 话说谢灏到薛州寓所以后,便在庭中窗下种满绿竹红芍,静待春来叶发;复见院落外正有一小丘,周绕流水,更生长修竹松柏,经冬不凋,清风来时,林叶飒飒,他心中喜欢,公务闲暇之时,往往漫步游玩,并取了个别号叫作“竹皋”。元鹤得信,也是展颜,偶有兴致,还戏唤他作“竹皋居士”,调笑他当年诓哄父母要做居士一事;谢灏丝毫不恼,欣欣然应下,而且有时赋诗作画,落款每题“竹皋居士”,这别号也就渐渐传开来,为世人所共知了。 二人驿寄吟笺,雁传尺书,虽不能晤面,亦得以相通消息,也算有所温存抚慰;然而好景不长,谢灏出守薛州期年之际,禁中传来噩耗:仁宗皇帝驾崩了!时维嘉治三十四年腊月,百姓正庆祝新年将至,哪料得遭遇国丧,只好匆匆撤下红锦彩绸,京城上下触目缟素。元鹤惊闻,不觉间已是椎心饮泣;瑞符侍候在旁,忙递了帕子,他却摆摆手并不接过,只沉痛道:“要这帕子有何用处?肝肠既摧裂破碎,但使泪泉不涸,则啼痕不干。”因谢灏离京之前与他泄露过仁宗久病服药服丹的事,难延大限①自可忖量,却着实不曾想到竟这样迅疾;除却为着君臣旧情而外,更忧心谢灏处境,不知复清失却了先帝庇护,能安然无恙否?思及此处,愈发恻怆不堪,垂涕长吁。 又与在乡闲居的老师姚安甫寄书。安甫外任二十年不能入朝廷,幸赖仁宗赏识,方得以导领新政;后虽君臣离心,情分疏薄,到底仍心存感念,不期骤闻崩殂,日日悼心疾首,尝遥为吊祭。元鹤跟随老师多年,自然知道他虽公事上严苛,私下却是个重旧情的人,不由也是万分感慨;复又读到姚氏谈及朝政,道继任的敬宗尚且年少,恐难主事,必先由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而太皇太后素来偏重旧党、厌弃新党,姚门这几个学生必在屏黜之列,故教元鹤等人要想个明白。读罢书信,他不禁叹息一声,原是为诸友前程扼腕,却并不为自己之去处迷茫而惘惘然,都因这便能与谢灏同为进退,不再教他内心受恁熬煎了。 但说仁宗棺桲移入皇陵,而敬宗继立,正月改元绍庆;果如姚安甫所预料,旨意悉出太皇太后之手,旧党众人以御史大夫聂倬为首,俱蒙擢任,而废罢新政,曾在姚氏属下致力新政的官吏也多遭贬抑。元鹤先前便将姚安甫信中所言与徐弼、崔思古说了,徐弼面色消沉,却也没说甚么,应是早就看得清楚的;却见思古眉头紧锁,咬牙含恨,元鹤忙去劝慰,要他想开些,毕竟还有聂家这棵大树可以倚仗,只要不惹是非,聂公瞧在女儿的面上也会保他的。思古当时含混应了,元鹤便也没多想,却不成想翌日这崔思古闹了大事出来! 崔思古殿前折桂,入仕多年,而至今仍不过是区区从六品的起居舍人,胸中满盈积怨,只是强自压抑;如今眼见同僚谪降,便再克制不住一腔义愤,撰作长文,冒死进谏。聂夫人理解丈夫心志,却实在暗存顾虑,然又劝不得他,只好随他去了。太皇太后阅了奏本,当然震怒,要从重惩贬;但不说崔氏所言虚假、狂悖藐上,却说其非谏官,不准越职言事,以此罪名,远谪为西南柏州库溪县令②。沈、徐与其交好,亦躲不过:元鹤左降涂州司马③,徐弼则贬为奂州录事参军④;又记起谢灏旧日恩怨,再谪为弘州司马。 聂夫人心焦如焚,跪求父亲上书搭救丈夫,聂公却冷冷道:“他既一心寻死,求仁得仁,某又救他作甚?为父忍辱数载,事事退避姚师常,今时终在朝中位高权重,难不成你还要某为了一个小小的崔宗雅触怒太皇太后,丢掉这唾手可得的位子么?”聂夫人倒在地上泣不成声,道:“阿爷怎地变作了这样无情的人!女儿与崔郎原是夫妻,并育孩儿,终归与聂氏是一家人呀……”聂公摇首道:“你也太痴些;他姓崔,你姓聂,又是哪里算来的一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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