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灏这时却又思及以严真个性,当然不肯挑破,所以才如此说,心里不自觉竟有点子失落,道:“不过聊作消遣,工夫浅拙,教严真见笑了。”他接过画绢,小心收进画箱中,唤了同书来放去书斋。 沈谢二人同坐。谢灏问道:“还没问严真来有何事呢。”元鹤道:“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公事便是新颁徭税法的消息,不知你听说了没有?”他道:“略有耳闻,却不清楚。”元鹤便笑:“我猜想也是,你在台院,毕竟不比户部知道得早。”于是一五一十地将税法的新条目与他大致讲说了一遍。谢灏喜道:“圣人英明,这施惠万民,果然是好得很。”元鹤道:“这其中也少不得姚侍郎的功劳。”他应和道:“是了,侍郎理事察情,洞若观火,无怪乎圣人器重。”元鹤点头。他又问道:“却不知私事是哪一桩?”元鹤便笑道……不知他说的甚么,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31章 暗生闷气 话说沈元鹤来寻谢灏,原是为了一公一私两桩事,那公的自然是徭税法修订一事;元鹤又道:“这私事么,便是襄时的事。他下月就要回乡成婚去了,趁着还在京中,邀我们几个好友再聚上一聚。”谢灏疑道:“他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是甚么意思?”元鹤便笑:“他这是还留恋着没人管束的日子呢;等成了家,就再不许他那般放浪了。”谢灏道:“左右都是他贪图享受,如今倒一齐扯上我们。”他道:“大抵也就这一回了;再说众人都在,也不许他胡来。”谢灏点头应了,道是一定赴约。 这月晦日①,徐弼在府中设宴,沈、谢、崔俱至。其实本想再去云上楼的,那里的酒肴色绮味珍,他是极喜爱的;只是思古与他讲过,那里通风不好,闷了些,夏日里不舒服,于是便改在了自家庭院之中。菊圃的藩篱不知甚么时候已经撤下,“就菊轩”的匾额也换了,如今移栽了十余棵栀子,这时候正是花开时节,播芳扬馨,沁人胸怀。 元鹤惯例与谢灏一道来;见此景色,问道:“有时日不曾到府上拜会,竟不知襄时转了性子,不爱那雅淡的菊花,反爱起这浓郁的栀子来了。”徐弼听了,竟有些局促,道:“还不是家中大人来信说我那将要过门的夫人颇喜欢栀子花……”元鹤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原是为夫人折腰,却是好的。”徐弼摆手道:“快请入座罢;你这唇舌,我可说不过你,平日里只复清一个受你打趣就够了,可莫要连累了我。”一旁的谢灏暗自羞赧起来,偷觑元鹤,见他只是一笑,没说甚么,心底蓦地低落。不一会子,思古亦来了,徐弼便吩咐婢女呈上酒菜。 徐弼笑道:“某还备了女乐,以乐佐酒,最是美事。”他击掌两下,便见从庭外上来六个舞妓,都是妙龄,袅袅婷婷;元鹤认得两个,原都是徐弼家中蓄养的。思古低首不去瞧,默默吃菜;谢灏心思也并不放在美人身上,只觉得无甚意思。不多时舞毕,徐弼先与众人共饮一杯,又笑道:“今日还不止这些,诸位请看——”于是三人都回首张望,原是一位美貌的娘子,怀抱琵琶,轻移莲步,近得前来。谢灏不禁拧起眉头:那娘子不是李晴兰,又是哪个? 徐弼道:“劳烦娘子。”李娘子深深一福,便坐下唱曲;她的歌喉几人都是领教过的,无不称赞,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缀了珠子的裙衫,多增了三分娇娆。曲子不长,李娘子又自请了一首,待这首唱毕,徐弼便道:“不若娘子祝酒何如?”李娘子点点头,将琵琶置下,近前斟了一杯,先祝主人道:“奴祝主人酒,贺拾遗新婚大喜,鸾凤和合。”徐弼只得笑笑,接过酒仰头饮了。 她又斟了第二杯,往沈元鹤这边来,莞尔笑道:“晴兰一直仰慕员外声名,数月前一见,自难忘怀;今席上重逢,但酬劝一杯,聊表心意。”元鹤边去接了酒盏,边微笑道:“多谢娘子芳意;娘子妍姿若仙,元鹤亦难相忘。”他两个心知肚明,都知道这不过是听着顺耳的客套语;然在谢灏看来,却全然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益是教他郁积了闷气起来。见元鹤将酒吃了,李娘子却并不起身,问道:“郎君觉得,奴今日这身衣裳如何?”元鹤道:“‘瑟瑟罗裙金线缕,轻透鹅黄香画袴。’②娘子便如画中人物。”她掩口一笑,双眉弯弯,道:“奴原来以为郎君不屑于读这些艳词呢。”其实他是不爱读,只是记性好,过目不忘而已;却仍是笑道:“人之常情,教娘子见笑了。” 徐弼见此,朗声笑道:“今日李娘子著鹅黄衣裙,倒是正与严真竹绿的袍子相衬。”谢灏听了,接言道:“才子佳人,浅黄深绿的,确实漂亮得很。”虽是赞美之辞,却听他那语气,直是要吐出刺儿来一般。元鹤撇头看他,果然是面色不愉,心底里说不上是甚么滋味:虽有些舍不得,却又想不如狠下心来与那李娘子逢场作戏一番,好不教他再陷得深了。这时却听徐弼道:“既是美人劝酒,严真你也该还礼才是。”徐弼这人见惯风月,如何看不出那边三人的异常情态;更何况他早便觉得沈谢两个亲密远过众人,故而才出言打破尴尬,有意将他两个隔开。 那李娘子是个经过场面的人物,分毫不觉似的,仍是对元鹤巧笑,顺着徐弼的话道:“如若郎君真能掷些甚么给奴,就算是块石头,奴也欢喜不尽。”元鹤道:“娘子这般才貌,区区陋石哪里能配得上?可我实在是没有预备……”他四下寻觅,忽地想到甚么,从案几上的花瓶里折下一朵含露的栀子花来,笑道:“不知娘子看这花好么?窃以为与娘子的黄裳颇是合适。”她点头道:“栀子花好看,又极香。可否请郎君为奴戴上?”杏眼顾盼,秋波流转,分外动人。元鹤应许了,便唤她再近前来,与她簪上了。 谢灏坐在旁侧,与李娘子相背,却正对着元鹤脸面;他眼见那人温情款款,自然忆起当初互簪芍药之事,如今竟也是一般地对待别人!况那栀子可是襄时兄为夫人栽种的,你却好,把这花送了人,难不成是爱怜李娘子美貌,终觉割舍不下,有意续娶个夫人么!明明那日还信誓旦旦说再不续弦的……他愈想愈气,暗自咬牙,又不好发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吃酒。沈元鹤还未曾注意他的反常,倒是那厢徐弼已将谢灏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摇摇头,叹了口气。 簪得了花,李娘子福身谢过元鹤,起身又去倒酒,端在谢灏面前。不待她口道祝词,谢灏就自顾自斟了一杯饮了,并未接她手里捧着的那个。元鹤蹙眉道:“复清,这太失礼了。”他则呛白道:“是不如沈郎君礼数周全,对美人格外关照。”元鹤不免吃了一惊:这似乎是谢灏头次这样与他说话,生这样的气;往日相处,他脾性都极好,一时竟忘了他亦不过是个凡人,如何不会含怨逞忿!自知理屈,不好再言语甚么。反是平白受了迁怒的李娘子仪度娴雅,报以浅笑,道:“那晴兰便陪侍御史一杯。”于是将那一杯掩袖饮了。复又为思古敬酒,思古忙接过吃了;谢灏的模样把他唬了一跳,可不敢再推脱。这一回酒筵吃得众人各怀心思,主人觉得无趣,早早遣散,各归其家去了。
第32章 佯醉试探 话说席上谢灏只闷头吃酒,不觉间已吃醉了,脚步虚浮起来;沈元鹤放心不下,便要与他同车而归。徐弼送客至门外,待元鹤上车前,忍不住悄悄嘱咐他道:“严真,我看复清今日颇是不好,似有甚么心事,你……要小心些才是。”他拿不定元鹤明不明白谢灏所想,且自己又是外人,实在不便点破,话到口边嚼了两嚼,终究只是说得个平常的关心语来。元鹤道:“多谢襄时提点;没事的,他不过是闹脾气了,劝哄两句就好了的。”徐弼不禁咋舌,心道:甚么劝哄劝哄便好了,你当他还是小儿么?反是你这个年长的,莫要教他逗弄于股掌之中才好呢!见徐弼半晌不言语,元鹤便与他拜别,掀帘进了马车。 方才已教仆人扶将谢灏进来了;虽然头脑不清,斜靠着车壁,却依旧一派世家子弟的玉树之姿。元鹤在他旁边坐下,细细望他,心底暗自描模:诚是眉目如画,颜鬓若裁,天姿秀出,卓然不凡——每看一回,便觉欢喜一时,若是长久看下去,岂不是……他中心若震,忙止住那胡思乱想,暗道美色误人矣。正移开眼时,忽觉手背温热,原是教谢灏握住了,他因饮了酒,身子比往常热些;却是无力,说是握着,不过是虚虚覆着罢了——而元鹤竟挣不开似的,随他去了。 却听谢灏喃喃呐呐,他听不甚清,只隐约闻见一声声“严真”的叹息,这时候便不免心生怜惜之意。渐渐谢灏声音低了,宛如要睡去了一般,然眉梢眼角仍旧含着愁绪,元鹤想着用另一手将其抚平;才摸到边上一点,谢灏仿佛受了惊,猛地泫然流涕,呜咽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严真你、你不是说过不与女子亲密,为何这又与那李娘子纠扯不清?竟原是我看错你了,严……你沈严真不过是个小人!”话虽说得极重,身子支持不住时仍是不自觉向元鹤那头歪去。元鹤一个不备,几要教他扑倒;万幸还是揽扶住了。 他先是哭笑不得,伸出指头将谢灏的泪珠揩了,又自悔起来,以为自己做得太过,不仅没能教他止住相思,反教他如此伤心起来。既以为全是自己的不是,便不忍心再说他甚么,只是将谢灏扶正了身子,低低叹道:“汝真痴儿也!此非正道,合该要受苦的……我既算得你半个兄长,怎忍能见你、见你这样?”他回握住谢灏双手,垂眼苦笑道:“也不知前世造了甚么孽,竟教我遭见你这么个冤家。” 不多时,马车已停至谢家别院的门前,元鹤与上来帮衬的同书一齐将他迎了下来。他对同书道:“你家郎君酒饮得太多,正是醉醺醺的了,方才醉话个不住;莫忘了给他盛碗解酒汤来,擦洗好了再歇息,万不可教他贪懒胡乱睡了,否则身子要不爽快的。”同书迭声应着了,一面扶着谢灏,一面送别他去。 谢灏半倚在同书身上,任凭他小心扶自己回房。诚然身上乏力,头脑却并不那样糊涂——他自认虽非海量,却也算得半个酒豪,况且徐弼的酒又不烈;那会子他是半醉半醒,就势做出些半真半假的酣态来,又借酒吐诉些怨艾的话儿,活像个掊斥负心人的妇人家。不过沈元鹤见多了他撒娇使性,不以为怪,彼时又心下不忍,一时未曾识破,反过来安抚他一路;谢灏心中欣喜万分,浸了蜜水儿似的,奈何酒意浓重,回应不得,只低头出神凝看元鹤捉住他的那对手:秀削欺腻玉,修纤疑春条,指尖上有常年写字磨出的薄趼,真是怎么瞧怎么喜欢。 待喝了解酒汤,他已清明了泰半,兴头上来,教同书铺纸研墨,要作诗一篇;也不思索,旋即落笔,题目是“醉后怀严真”,可想了想又将“严真”二字划去,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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