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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义符

时间:2023-12-11 10:11:26  状态:完结  作者:张勉一

  几个小厮自然也只得每日掏空心思,百般钻研来哄少爷开心。然则他们棋艺本就平平,再者与主子对弈,心中多少仍是战战兢兢,生恐有甚忌讳犯上惹得少爷不快,大多是避其锋芒,最多装上一装,勉力苦思厮杀,到得最后总还是让殷错轻轻易易地赢了下来。

  殷错初时赢得兴高采烈,到得后来也瞧出了端倪,便失了兴致,又怏怏不乐起来。

  阿术真本不会棋艺,但围棋的下法规矩本就简单明了,入门极易,故而他这几日在一旁观战久了,自然也就明了。阿术真先前几日在旁观战得颇感兴味,这时见状不由得心下微动,便道:“我陪你下?”

  殷错心中一动,欣然答允,两人猜棋完毕,阿术真执黑,殷错让他九子,半教半玩地与他下了一盘。

  阿术真捏着棋子,不假思索,便将黑子下在天元。

  这时在旁观棋的来顺、来顺几名小厮都不禁嗤笑出声,脸上满是嘲笑之意,连在一旁斟茶侍奉的侍女们亦是被他这一手逗得忍俊不禁,不觉抿嘴偷笑起来。

  殷错也忍不住失笑,说道:“哪有你这样下棋的?”

  阿术真奇道:“怎么?你方才也没说行棋不可先下天元。”

  殷错笑道:“寻常人下棋,自然是先占角,后走边,你先占天元,这可是不敬对手得很呐。”

  阿术真纳罕道:“你们汉人的‘不敬’可也当真数不胜数,这也不敬,那也不敬。”

  “算啦算啦,”殷错微微一笑,说道,“你爱怎么下便怎么下,不用管这些。”

  阿术真继续布局,待得九子落完,殷错便接着落子,在他其后一间高挂。他一着下得甚正,岂知其后阿术真下一手立即随他的对角着子。

  这一下倒不止是观棋诸人惊诧不已,连殷错也颇出意料之外。

  不过殷错倒也没再开口,继续落子。然则两人一来一往,接连下了廿十余手,众人脸上诧色更甚,不料阿术真竟仍旧是对角、对边地随殷错着子,将殷错棋路仿了个别无二致。

  观棋众人从未见过这等棋局,顿时全都盯着棋盘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一面笑话这蛮子当真是毫无规矩,一面又觉十分惊奇。

  殊不知两人这一局棋竟下得比寻常久得多,一连下了六十多子,殷错方才反攻中腹,将阿术真待仿的棋路悉数堵死,阿术真无处可仿,却又应变甚速,旋即以一目棋做劫,冲出右上。

  这一着的确厉害,如若腾挪得当,与下路相连补强,当即便能反扑,然则殷错此时布局已定,立时反打,又追吃他二子,接着径直挡角,教阿术真无材可劫。两人一来一往,在边角也鏖战起来,看起来连一目棋都十分要紧。

  两人落子愈多,众人脸上的诧色愈烈,殷错心中也颇是惊讶,最后阿术真虽输了三目半,但中间却也颇见险象环生,并不似先前一般轻轻易易地就大获全胜。

  究其缘由,委实是因阿术真的路数布局,均不与常人相同,他方才那一局中虽不乏奇招新手,然则阿术真自布局、仿棋这一路来,无不是剑走偏锋、出招极险,棋路十分诡谲,而他以自己右上边角利益做劫时更是极其孤注一掷、两败俱伤的打法。棋如人生,落子无悔,而阿术真这般棋路,早已可见其心性城府。

  念及于此,殷错虽赢了棋,脸上却一反往常地无甚得色,反而颇显出些落寞神情,暗自叹了口气。


第19章 紫台

  “不玩了不玩了!”殷错将棋子撤手一扔,朝阿术真伸了伸舌头,道,“你这人没意思得很,和你下棋没意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

  小厮们上前收拾棋局,殷错随手便将先前拿来的通封邸报掷在阿术真膝上,笑道:“看邸报看邸报,阿术真念!”

  这通封邸报往日里是作“欲以迁授降黜示赏功罚罪,勉励天下之为吏者”之用,是进奏院印出来的集“章奏案牍”之册的文书,而非上奏机密要事的“实封文字”,大约是说些赦书等诏令、政令、官员贬谪或升任、臣僚章奏的节录、官员讣告以及一些针砭时弊、官员间的口诛笔伐之争。

  其上内容大抵文从字顺,简短扼要,无甚刻意引经据典的考究,只不过殷错往日里对政事十分头疼,随手翻都不见得乐意,也就是眼下闲来无事才有这兴致全便宜给了阿术真授他句读之用。

  阿术真近来习字倒是甚快,眼下虽书法甚拙,但看这邸报倒也勉强马马虎虎,闻言便执起邸报,问道:“读什么?”

  殷错伏在他膝头,懒洋洋的地问道:“近来可有甚新鲜事么?”

  阿术真低头翻了翻,说道:“没什么新鲜事,仍是同上月一般,大多说得都是‘倡文治,抑武事’之言。”

  殷错笑道:“啊!这一听便是睢阳党这帮山羊胡子的言辞,是也不是?”

  阿术真点了点头,拈着邸报又翻了翻,料想此则奏疏殷错定有兴趣,便问道:“兵卫易权,听么?”

  殷错握着他的手,在他虎口处轻轻摩挲着,心不在焉地道:“听,你念罢。”

  阿术真便一字一句地念道:“《书》称尧曰‘乃武乃文’,此帝王之全德也。周之文王、武王,一以谟称文,一以烈称武,乃不得兼有二德,后世之君,之不古若,固也。洪惟我今圣上,受天明命,驱逐夷胡虏,复我中原土宇,天下大定。义旗所指,威如雷霆,殆所谓天授者,何武如之……”

  他这一通“乃文乃武”云云尚未念完,只念得殷错头昏脑涨,忙笑着去拧阿术真,说道:“打住打住!拍马溜须、阿谀奉承的歌功颂德之词倒也不必再念了,听得我浑身难受。”

  殷峪在位二十余年,的确是励精图治,他登基后立时便亲自领兵征讨四方,开疆拓土,平定边疆之患。而后他沿袭大楚旧例,命诸亲王就藩御虏防患,殷错的父亲广成王殷岳、叔父晋愍王殷峦皆是如此。各藩王各自拥重兵坐镇边关,大楚边疆二十余年来方能安稳无虞。其后殷峪亦自整顿吏治,督民耕作,实是不可多得的能君。大楚自他继位后,百姓安居乐业,四境安定,极有一派有盛世气象。

  只是他此人虽颇有英才,为人却也极其自负武功卓绝,铁腕治国,一改前朝明德慎刑的治国之方,严修律法,且酷刑诸多。如此一来,群臣虽兢兢业业,却也不免歌功颂德成风,成日将他比作尧舜再世、光武复生,撰写邸报的进奏院自然更是阿谀成风,成日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地大拍马屁。

  阿术真一笑,便即略过这段,继续念道:“……盖藩镇专兵、武将逞强,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故所谓:强干弱枝,内外相维。相有依违顺旨、蔽上罔下、贪宠忘谏、专福作威, 御史得以纠绳之;将有骄悍不顺、恃武肆言、玩兵弃战、暴刑毒民, 御史府得以举劾之。”

  殷错听到这等“文治抑武”之论不由得呲了一声,撇嘴道:“这群山羊胡自成日就爱指手画脚、胡言乱语的。楚地自古就是武人云集之地,我们大楚自太祖来就是以武立朝,又有什么不好了,倒轮得到他们一干狗屁不通的山羊胡子来指手画脚,讲什么文治抑武?嘁,他们江南人的文治倘若有用,当初他们大周的吴王又怎会失势、反教我们殷楚得了天下?”

  阿术真微微一笑,说道:“倘若你们皇帝当真不愿意听他们说这话,邸报也不会刊出来了。”

  “倒也是,只怕这倒是我那个皇帝叔叔的意思,”殷错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谁也不能免俗,当了皇帝之后是要做真正的‘寡人’,谁也信不过,老是疑心这个人、疑心那个人,连我这皇帝叔叔也开始打过河拆桥的算盘。”

  阿术真心中却想:“圣灵訇谢曾说:‘僭越之主,自然也怕旁人僭越。’想来殷错的叔叔也是个僭越之主。”

  殷错从阿术真手上接过邸报,又随意翻了翻,却忽然看到一则“朝贡仪轨”的章疏,吃惊道:“你们白狄新立了大汗?”

  阿术真便顺着他指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道:“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承。故曰:天受命,以德配天,华统四夷,故五德终始。白狄与汉人本为兄弟。今白狄中乱,今圣辅立乌尔忽汗,故乌尔忽汗称臣以尊汉,和亲已定,愿以伽玉女贞献之,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白狄无入塞,大楚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塞牧虽称远,姻盟向最亲,此可谓兵可无战以渐臣。”

  他看到此处,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了?你认得你们白狄新立的这个大汗?”殷错见他脸色大变,心下大奇,忙问道,“你们这个新立的白狄大汗居然肯向大楚称臣和亲,他终于不愿再起战事了?”

  阿术真点了点头,却复又沉默良久,半晌方咬牙道:“伽玉女贞,他竟敢让伽玉女贞去和亲。”

  殷错问道:“什么是伽玉女贞?”

  “伽玉女贞本是白狄各部的王族贵女,幼时被圣火选中之后便要进入圣火殿中,终生侍奉金乌圣火。她们是最圣洁的侍者,是除了赫拉海外唯一可以听见阿密特讯息的侍者,”阿术真脸上显出愠怒,说道,“圣灵訇谢说过,若非伽玉女贞是做大汗的可敦,做我们整个伊特塞的王后,否则是终生不可失贞。乌尔忽……乌尔忽……他怎么敢让伽玉女贞去嫁给你们汉人?他、他这个违背圣训的畜生!”

  殷错一滞,顿时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他正自与阿术真面面相觑之时,门外小厮却忽而急急忙忙地过来通传道:“小王爷!小王爷!宫里来人,说陛下是诏小王爷入宫呐。”

  殷错心下一跳,不觉皱起眉头,如今这“多事之秋”之际,想来皇帝传他必不是叙话家常。

  入得宫去见得皇帝,殷峪正自书房中临帖,元恭妃则在一旁侍墨。

  殷错见完礼,心下正自嘀咕,殷峪却看似颇是怡然自得,招手喊殷错过来,笑道:“错儿过来,瞧叔叔这字写得如何?”

  殷错方才还与阿术真看邸报时一道痛骂进奏院诸文士阿谀奉承也毫不肉麻,如今一听殷峪这话,顿时自己更是毫不脸红地大赞特赞,直吹嘘得天花乱坠,什么钟王颜柳,跟皇帝的墨宝相比全都统统不值一提。

  殷峪一面笑,一面又命宫人将他那新得来的紫竹狼毫拿了来,赏赐赐给了殷错,要他试试新墨。

  殷错自小读书不成,这一笔字倒还勉强过得去,也是全赖父兄拳打足踢的严加管教之故,殷峪叫他提笔,他略略思索,忙即挥笔而就:“猎猎西风来殊域,自惭山河难如故。不见太平无以报,兰薰桂馥东封书。”

  “西风”诸句自然是意指白狄大汗乌尔忽遣使入朝称臣和亲姻盟之事,而后两句这兰薰桂馥既言殷峪的皇恩长留,历久不衰,亦可来称人子肖孙贤,“东封书”自是用“泰山封禅”之典,颂扬殷峪功高德厚,可往至泰山大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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