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会?”殷错伸了伸舌头,笑道,“你当我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么?” 阿术真只是一笑,仍自不接他的调笑之言。 殷错却是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拉着阿术真站起来。 两人牵着马匹,沿着河岸缓缓踱步。 此时夹岸春柳翠羽,澄波凫鸭,阿术真极目远眺,但见春水之尽乃是壑底丛林,穹庐苍原相连之处则是鹿苑与石涧交络之处,至于穷极,早已通至襄水南口、纪山依北。 殷错一笑,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粗布褡裢,随手掷给阿术真。 那粗布褡裢撞在阿术真胸膛上,里面的碎银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阿术真伸手解开,只见里面放着数张文书纸契、一些碎银盘缠,顿时一怔。 “喏,你的奴契,瞧见了吗?”殷错从里面拣出一张纸契,掏出火石燃着了,那张黄纸顷刻间便燃烧殆尽,“眼下没啦!” 阿术真心下大震,呆呆地望着余下灰烬悉数林落,随风而飘。 殷错瞧见他这模样,不由得微微莞尔,伸手翻开里面的文牍,轻声朝阿术真道:“这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找度支曹的人办的通关文牒,你如要出关,使这个就行。” 他握着阿术真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虎口,另一只手则指向鹿苑外的城阳边际,示意阿术真抬头看过去,说道:“鹿苑外围,便是石渠外的村落,从那边出去不用受城门校尉盘查,也不用走官道,便能径直远出城阳了。就是出纪山时山道有些难走,中间有不少险要断崖,有些难攀,不过你轻功这么好,想来也是无碍。” 阿术真沉默良久,方才问道:“为什么?” “阿术真,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是不会做人家的奴隶,也不应当做人家的奴隶,”殷错望着他的眼睛,神情认真地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样,为什么会到中原,给人家卖进南院,但是……但是呢,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古话,叫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嗯……所以你也不必介怀。” 阿术真平日里见惯了殷错插科打诨,还是头一次见殷错如此郑重其事,倒不由得眼露诧异。 这些话虽然殷错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但如今真正当着阿术真的面说,殷错却仍自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他抵拳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你既然遇到我了,就……就可见,你的境遇定然是会好转起来的。虽然你向来也不同我说,但是我多少也还是能猜到一些,我想你定然还是有很多要紧事要做,倘若做不成,我想你这辈子也不会高兴。虽然我很喜欢你陪着我,但……但我总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这么拘着你、碍你的事情。我爹爹常说,做人不可太尽,凡事都还是得留一线……嗯……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你的奴契我烧掉了,你以后也不必当我的侍从啦,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没什么能再拘着你的,你不该再被困在四方馆这么个方寸之地的。” 阿术真万料不到殷错竟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更料不到殷错会有这般举动,一时间只得愣在当场。 两人正自相对无言间,围场之西的哨声阵阵,正是围猎已终,众人在折桂贺喜、起蒿饮酒的欢声。 殷错待要回去赴宴,抬头看着阿术真俊秀的脸庞,不觉胸口发酸,只觉心中涌起万般舍不得的留恋之感,然则丝毫不敢开口,只是一哂,伸手拍了拍阿术真的肩,轻声道:“到时候了,我须得回去啦,免得皇叔问起来难应付。我知道你武功好,但还是自己多留神些啊,别再着了人家的道、又中了什么毒。你自己……你自己好好的,万事小心。” 他心中酸涩,不敢再回头与阿术真目光相接,只怕自己再看阿术真一眼,便舍不得将他放走了,连忙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急声地催马便走。 这件事虽是殷错早就打定了注意,但终究还是心里不好过,他扬鞭催马在山林之中跑了一阵,远远看着山阴底下的篝火人影,想到群臣阿谀奉承、觥筹交错的宴饮之景,心中不觉一阵厌烦,便不再催马回去,反往山涧边去任它闲荡。 那青骢马低头吃草,殷错攥着缰绳,有些魂不守舍地茫然发着呆。 他由着青骢马也不知四下乱走了多久,忽而听到耳边猎犬声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觉吃了一惊。 窸窣声响中,又听一人呼斥扬鞭,十余头矫健猎犬从灌木丛中蹿出,盯着殷错与他的青骢马迟疑不定,一时间犬吠不止。 殷错甚感诧异,微扯缰绳,让坐骑后退两步,只见三四个穿着仆役装束的侍卫簇拥着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公子走近,却不是权瑛是谁? 殷错与权瑛两人自上次权瑛“扬刀会”一聚之后,早就已是公然撕破脸,活脱脱地心不和面也不和,此时他本就心烦意乱,却不巧又见得了权瑛,更是没甚好气,白了权瑛一眼,一副浑将权瑛视若无睹的模样。 权瑛面上仍自那副浑然自若的笑面,见得殷错这一人一马,倒也微感诧异,笑道:“嗬,小王爷左右都是怎么伺候的,这密林深涧的也不知道好生伺候,倒是留着小王爷一人独个待着?当真是不得力得很。” 殷错冷笑道:“少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 权瑛却也不动怒,仍自笑吟吟地道:“往日里总见你与那胡人男奴厮混在一处,成日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怎么今日这样好的时候,倒不摽一道儿了,为兄也是一时好奇。” 殷错察觉他话中似乎颇有深意,心下顿时戒备心起,冷冷地道:“关你什么事?” “琢玉啊,本来你爱与哪个相好,就与哪个想好,这的确是不碍我的事,”权瑛叹道,“可偏偏你却要你那胡人姘头,三番两次来踩我的脸面,为兄自然是心下不痛快得很了,可你我都是自家兄弟,又不便为个外人伤了和气,不然太子表哥可多难做啊,你说是不是?” 殷错心下一紧,柳眉倒竖,怒视权瑛道:“你敢对阿术真动手脚,我立时就让你人头落地。” 权瑛微微一笑,说道:“小王爷倒当真是个风流人,都不知道先顾及自己,偏就一门心思顾着你那胡人蛮子。” 他此言一出,殷错方觉不妙,只听权瑛撮唇做哨,群犬蓦然便朝殷错猛扑而去,殷错大惊失色,连忙拉紧缰绳,那青骢马亦是十分惊惧,嘶鸣一声,扭头拔腿,载着殷错慌忙逃窜。 那青骢马慌不择路,向前狂奔,然则这密林之中灌木草丛多不可数,并不若平地开阔,那青骢马着实颇为难走,群犬却是矫健灵敏之极,在灌木之中前蹿蹦跃,紧追不舍,竟而越追越近。 殷错心下慌张,只得催马急行,一猎犬迅奔而至,竟而飞扑而上,咬住了马尾,那青骢马大痛,后蹄翻蹬,险些将殷错掀翻在地,殷错大惊,一面抱着马脖,一面从马鞍旁的挂袋上抽出了铁弓,匝身猛劈,击向那猎犬。 他一劈真是使力使得手都痛了,方自那猎犬打得翻了个筋斗,落在后面,然则其余猎犬仍自蜂拥而上,对着一人一马急起直追。 那青骢马又惶急奔出数十丈,眼前灌木丛愈渐稀少,竟而豁然开通起来,却听水声隆隆,前方不远处的断崖处竟而是一条粗数十围的大瀑布悬垂而下。 殷错方才拿着铁弓一门心思想的尽是与一众猎犬缠斗,哪及看路,如今这才回神,不由得怛然失色,连忙回拽青骢马的缰绳,然则那青骢马慌不择路,狂奔极迅,一时间却哪刹得住,然则缰绳缩紧,勒得它痛极,只得前蹄蓦然回撤,却不免马背一颠,竟而将殷错甩了出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殷错大叫一声,全然不及应变,便已被那青骢马甩下了来,身子下堕,径直从山崖沿边掉了下去。
第17章 狼跋 那纪山瀑布如泻,看着虽然险要,但所幸并不甚高,殷错自半空中坠下,顷刻间尚不及思索,便已然落入了水中。 他甫一入水,便被震得头痛欲裂,险些就此昏去,但如今正值春寒料峭之时,那春水更是寒冷刺骨,瞬时便教殷错清醒了。 殷错虽出生边关,但好歹也在江陵待了这些年,水性倒是不错,他落水不久,便浮上了水面,猛地透了口长气,跟着手足并用、迅疾凫水。然则那水流略显湍急,阻碍甚大,殷错费劲之极才游到岸边,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对岸,瘫在石滩上咳嗽喘息。 他此时眼前阵阵发黑,好容易天旋地转了一阵,方自湿淋淋地从石滩上爬了起来,奈何寒风一吹,顿时便教殷错寒颤不已。 殷错裹着一身湿透的衣衫,瑟瑟发抖地走出河滩,寻寻觅觅搜了一阵,找见了一处石洞,赶忙躲了进去避风。好在他落水之时身上的火绒火石并未遗失,便随手在石洞周边的灌木丛捡了不少干柴,但是湿得厉害,殷错直搓得将手心都磨破了,才勉勉强强燃着了,搁置在洞前,好防林中野兽滋扰。 沦落到如今这听天由命之境,殷错心中除了恚怒,倒也颇有无计可施的无奈之感,毕竟这要怪也是怪他自己行事不慎。倘若换了平时,他定然是气得七窍生烟,回去怎么也要把权瑛扒皮抽筋了再说,但眼下殷错却是心中百味杂陈之极,似乎除了愤懑,心头反倒是有股子灰心丧气的怅惘占了上风。 “权瑛倘若今日真杀了我,太子肯为了我开罪他么?”殷错心道,“唉,他多半也不敢罢,他如今自己自身难保,朝廷之中尚且还要仰仗权国舅,又怎么敢因此事对权国舅生了嫌隙?他就算心里不好过,表面上只怕也不敢苛责多了罢,最后多半也都是全权交由了皇叔和权国舅自己决断。” “那皇叔呢?皇叔平日里看起来好似十分高看我一眼,什么稀罕玩物都要先紧着我,难道是当真高看我么?哈,自然不是了,他只不过是做给爹爹妈妈看得。倘若爹爹妈妈知道了这事,伤心固然伤心,但肯定还是以大局为重罢,定然也是听皇叔决断,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殷错这会儿身上又是污泥又是湿水,背上腿上也给灌木割得一条条血痕疼痛不已,倒也顾不上嫌石洞中肮脏了,径直便双手抱膝蜷缩着靠在了石壁边,他望着洞顶上飞来飞去的蝙蝠,一时间又是气闷沮丧,又是毛骨悚然。 他就在石洞之中这么愣着干等了一阵,天色愈晚,仍未见得侍从过来搜人,心中不由得更加惊惧。这密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火光映照着洞内石壁忽明忽暗,耳边尽是一些活物动作时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似乎又时不时间杂野兽嚎鸣,却又看不分明是什么东西,当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忽听石洞外树林一阵鸟叫嘶鸣,跟着便是展翅腾飞之声,又听声响越来越是分明,似乎有甚凶恶野兽来袭。殷错心下大惊,连忙从火堆中举了一小截火柴,大着胆子往外一瞧,却见不远处的昏暗之中无数道绿光朝自己这边射来,有如一簇簇的鬼火萦绕,顿时险些吓得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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