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半晌,祁听鸿才听得见别人说话。有艳羡的说:“哪家的公子哥这么大手笔。”也有人说:“十两银子,就听这么一声响。”祁听鸿一点儿都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小毛紧紧握着他手腕,指甲都掐到肉里了,但薄双把小毛指甲修得很圆润,掐进来也不疼。祁听鸿低头问:“小毛,烟花好不好看?” 小毛眼里泪光闪动,要么是被吓的,要么是太高兴了。嘴巴开开合合,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祁听鸿大喜,抓着小毛又问:“好不好看?” 小毛终究没发得出声音,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祁听鸿看到他说话的希望,仍旧很高兴,在小毛头顶揉了揉。 金色莲花果真经久不散,仍然照耀在头顶,看久了还像在旋转似的,有点叫人眼晕。凑热闹的路人散得差不多,祁听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竟然是张俞拍的。祁听鸿把小毛护在身后,警惕道:“你来作甚?” 张俞拿出一张纸笺,道:“不要吓了,我来送信而已。” 此人有下毒的前科,祁听鸿不敢接信,反而摸上佩剑。张俞只好把信笺展开,举着纸给他看。看了一行,祁听鸿皱眉道:“句羊写的?” 张俞不答。祁听鸿哂道:“他写这种东西给我干嘛?” 信里尽是一些风花雪月、情深爱重的词句。祁听鸿虽然还是紧紧护着小毛,但带上笑意,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越琢磨,句羊向来做多说少,真有什么事体,自己就跑过来了,这次怎么写一大堆酸溜溜的东西,差人过来送信?可纸上千真万确是句羊的笔迹。他学写时文的时候,把句羊抄给他的范文要翻烂了,对这字迹不能再熟。 张俞适时道:“指挥使走不开,托我说一声,他今夜想邀你见一面。”祁听鸿神色越来越凝重,“嗯”了一声。 张俞又道:“假如你愿意,就请随我来。若不愿意,指挥使就走了。”祁听鸿仍旧按着佩剑,看看小毛,终于道:“带路吧。” 张俞运起轻功,朝城外奔去。祁听鸿面沉似水,把小毛护在怀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三步的地方。 张俞心里不甚明白,单凭一张纸、两句话,是怎么能骗走祁听鸿的。其实说来也简单,苗春写信的时候,在中间四行藏头诗一样藏了四个字,从右往左看是“速来相救”。 而在新建的醉春意楼,足有一刻钟没人说话了。 三就黎远远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薄双则冷着脸给小毛缝衣服,顶针碰到针尾时“嗒嗒”作响,听得一清二楚。 封完一只袖口的边,薄双举起衣服看看平整,轻轻地说:“三就黎,打算啥时候回去?” 三就黎道:“回哪里?” 薄双一时没有回答。三就黎抬起头,见她朱唇微合,细细白白两列牙齿咬断线头,才说:“回苗疆呀。” 三就黎含糊道:“不急吧。” 薄双道:“妹妹的病叫做不急,不好吧。”三就黎不作声了,觉得自己又把天聊死,真是不像话。 他的确着急回一趟苗疆,但又隐约预感,一别之后,和薄双的关系恐怕永远不同了。 又缝了半晌,薄双忽然放下针线,对他莞尔一笑,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三就黎却觉得心猛地沉下去。薄双笑道:“愁眉苦脸干啥呢?” 三就黎反问:“笑啥呢?”薄双说道:“就是觉得,你我都不是小囡了,居然还为这种事闹来闹去。体面一点多好。” 三就黎暗暗不服气。薄双又说:“你肯定在想,大人要闹什么事体才对?”三就黎道:“你怎么晓得?”薄双咯咯笑了一阵,不说话了。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三就黎首先忍不下去,说:“唱个歌给你听吧。” 薄双头也不抬。缝另一边袖子:“好呀,真稀奇。这是头一遭别人唱歌给我听,不是我唱歌给别人听了。” 三就黎不满道:“既然是头一遭,你也不抬头看看么?” 薄双从善如流,抬眼看他:“唱呀。” 三就黎反而一怔,转而看窗外,忸怩道:“我们唱的都是山歌,不比你们唱的好听……”薄双说:“唱呀。” 三就黎清清嗓子,对天唱: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薄双拍手笑道:“怎么声音越唱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三就黎不响,薄双笑完,重新低头缝衣。三就黎幽幽说:“我们本来都是对唱,一个人唱山歌,就接不下去了。” 薄双道:“所以呀,三就黎,啥时候回家去唱山歌呢?” 三就黎争辩:“你总说回家,回家,其实回家以后也是可以回中原的。” 薄双低低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你是寨主,说走就走的么。” 三就黎哼道:“我来中原许多年了,也不见他们怎么样。可见有我没我都行。” 薄双道:“寨主要带大家过好日子的,怎么叫有没有都一样。”又说道:“而且放心不下妹妹吧。” 三就黎说:“到时候妹妹也长大了。”薄双自顾自说道:“妹妹不通汉人语言,不会来中原吧。” 三就黎默然一阵,还是说:“我把一切安顿好,就回中原来。”薄双问道:“要多久?”三就黎算道:“五年。” 薄双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声:“五年已经世易时移了,人老了,心也变了,这样的事体,我在江南见过一件又一件。二八二九的小姑娘,听了可能信,我不信啦。” 三就黎眯眼看过去,薄双脸颊好像湿了一点眼泪,又好像没有。薄双说话也好,动作也好,都和风细雨,尽妍尽柔,但是心里藏有一根精钢绣花针,外柔内刚,讲不动的。 三就黎不答,薄双扑哧一笑,说道:“你心里在想,区区五年而已,我黎某人会让你信的。” 三就黎转开话头,说:“神剑小毛还不回来?”薄双也不纠缠,立刻改口:“神剑带着,不会有事。” 三就黎喃喃道:“是么……”越想越觉得古怪,忽然叫道:“怎么有烟味?”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大门。 薄双也扔下手里女红,跑到门边看。只觉一阵热浪,伴随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三就黎道:“为什么又烧着了?” 今天因是小年夜,棋盘街熙熙攘攘。外面又是放鞭炮,又是小孩玩耍、大人聊天,吵来吵去,两人都未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笑闹之声已经变成尖叫和哭喊。四面棋盘街尽皆燃起大火,有人头发着火,衣服着火,满地乱滚,或者从水缸里舀水,往身上泼,想要冲出火场。薄双反应过来,道:“水缸,水缸!”三就黎连忙闪身过去,把两人身上都浇湿透,还有一块给柜子挡灰的毡布,也浸湿了,给薄双披在身上。 将要出门,三就黎停住脚步,看向二楼楼梯。醉春意楼也着火了,楼梯烧断几根木头,摇摇欲坠。但三就黎花十多年做出来的蜜丸还藏在二楼厢房。薄双叫道:“快去!”三就黎深深看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 薄双裹着湿淋淋的毡布,浑身滴水,但能感受到滚热的风一阵一阵吹来,仿佛置身一个大蒸笼。突然着火,而且火势来得如此猛烈,很难不叫人多心。薄双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只能拔下头上银钗,捏在手里。 这支银钗被三就黎借走过,还回来时尖头弄黑了,估计是淬了毒。虽然不好看,薄双也一直戴着。 听楼上动静,三就黎应该已经拿到药,在往下跑了。 就在此时,大门口跳下一个黑衣人,挡住往外的出路。薄双紧了紧手中银钗,不动声色,道:“尊驾有何贵干?在方府见过一面的,对吧。” 苗春笑盈盈道:“薄老板好记性,不愧是醉春意楼的东家。”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播报了!可以来点评论吗(那种表情)
第71章 参商(六) 薄双自知打不过片雪卫,只好和他周旋,也笑道:“过誉了。尊驾怎么称呼?要是句羊被贬,恐怕尊驾就是指挥使罢?” 苗春道:“暂且是个指挥同知而已。”又道:“薄老板不用想拖延时间,你们那位逍遥神剑,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银钗在掌心发烫,薄双将它攥得更紧,道:“小毛呢?” 苗春道:“不晓得,可能死了吧。” 说话之间,三就黎从楼梯上跑下来,看见堂屋多了一个生人,而且来者不善,脚下一顿。苗春更不迟疑,脚下一点,从薄双头顶越过。腰刀在半空出鞘,直取三就黎面门。 三就黎把拿的东西往怀里一塞,就地一滚,从侧面滚下去。苗春重重踩上楼梯,整架楼梯火星纷飞,照三就黎头顶轰然垮塌。薄双惊呼出声:“三就黎!” 三就黎抬起右臂,生生挡开一块木板,骨头同时也给砸断了,软软地垂下去。 三就黎闷哼一声,左手撑地,从地上爬起来,对薄双叫:“你快走。” 苗春道:“不用争了,谁也走不了。”步步紧逼,不等三就黎站稳,又是一刀砍向他腰侧。薄双尖叫一声,跌跌撞撞跑上去,用尽平生力气,把苗春手臂紧紧抱住。 苗春挣了一下,竟没能挣脱。力运双臂,狠狠地一甩,把薄双甩在地下。三就黎适时伸出完好的左手,对准苗春右眼弹去。一小撮药粉从他指甲弹出,射进苗春眼睛。 苗春剧痛无比,眼睛如同火烧火燎。他是片雪卫出身,受过许多忍痛训练,勉力睁开右眼,却只觉得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往脸上一摸,一片温热滑腻,竟然全是鲜血。苗春怒急攻心,抬起一脚,将三就黎踹出二丈。 三就黎装药的盒子从他怀里飞出,滚进楼梯残骸中。三就黎看它一眼,跑去扶起薄双,也不恋战,要往门外走。薄双低声道:“药。” 三就黎道:“没事,还能再做,快走。” 要是换在别的地方,三就黎凭借蛊毒之术,或许能和苗春打个平手。但在火场之中,蜘蛛蛊虫全都怕烫,他就没有胜算了。 两人向大门,却见刚才痛得直不起腰的苗春,不知何时再次守到门口。苗春右眼已经烂成空洞,满面淌血,混合黑色烟灰,好似修罗一样恐怖。 他手上同样沾满黏糊糊鲜血,食指拇指捏着一粒药,送进口中,对二人露出一个笑容。 这药乃是片雪卫应急用的禁药,除有曼陀罗、生草乌一类止痛药材,还添了许多千年人参、灵芝,天材地宝,有透支身体,增强功力的效用。按照片雪卫规章,不到真正生死关头,是决计不许服药的。 句羊当指挥使以来,但凡有人动用禁药,更是不问缘由,回来要领五十板子。就是被“月中散”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从未动过吃禁药念头。 其实苗春若现在停手,屋里三人都能逃得出去,并无性命之虞。但他已经被恨火烧透心志,哪里还管得这么多,一气吃了两颗。浑身痛觉一扫而空,奇经八脉更是暖洋洋的,好像有用不尽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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