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道:“不会被人骗了罢。” 三就黎道:“那个掌柜看我不像汉人,就给我比一个五。” 祁听鸿说:“五两最多了。”三就黎笑道:“我是这么以为,结果付了五两,他说是五十两,离柜不退了。撵着我到处跑,到处追债,把黎某人盘缠骗得精光。” 祁听鸿咋舌:“放在现在,黎前辈肯定不会吃这种亏。拿毒蜘蛛一吓,他们就跑了。” 三就黎道:“人总是经历过事情,慢慢地才成长。”拿起一把红花,说:“这个值一个银项圈。”一根雪莲:“值一个银耳珰。” 祁听鸿笑道:“黎前辈全身首饰都要骗光了。” 三就黎原地跳跳,浑身银子乱响,说:“这些都是后来重新打的。”他偏过头,撩起鬓发,给祁听鸿看耳朵上戴的银铃铛,又炫耀道:“只有这个铃铛是阿妹送的。” 他边切药材边讲,很快草药铺了半个瓦罐。三就黎从箱底提出来两条大蜈蚣,小臂长,晒干了也足有手腕粗细,囫囵丢进罐中。祁听鸿道:“这个值多少钱?” 三就黎道:“这个是十年前,黎某人去山里抓的,差点被毒死了。黎某人剩一口气,漫山找草药,才勉强活下来。” 祁听鸿道:“真吓人!怎么不带几个帮手?”三就黎笑道:“黎某人那时上了太多当,从来不帮别人的忙,自然也没有人帮手。说起来还是在邓尉的事。” 祁听鸿叫道:“啊呀!我家就在邓尉。要是那时认得黎前辈就好了。” 三就黎道:“十年前,神剑还是小囡,能顶什么用?” 祁听鸿不满道:“十年前我已经学通素棘剑法了。”又笑道:“况且我不顶用,我可以叫师父、师娘、师叔、师兄,总能帮上忙。” 三就黎听了也微微一笑,说道:“黎某人现在晓得了。行走江湖要多交朋友,少做独行侠。” 祁听鸿道:“对嘛。”三就黎说:“以后碰到难事,就去麻烦神剑。神剑热心肠,朋友多。”祁听鸿一点不恼,仍旧笑道:“这才对嘛。” 装满一瓦罐药和水,三就黎盖上盖子,在灶底添了几根柴,文火煨着。瓦罐太厚了,煨了半个时辰,罐子里才隐约传来沸腾冒泡的声音。 很快到了饭点,金贵出来叫他俩吃饭,看见大瓦罐,吓道:“黎老哥,不要煮我。” 三就黎和蔼道:“不煮人的。”又阴森森地笑道:“煮老鼠。” 金贵说:“真讨厌。”三就黎摊开手,金贵把偷来的一个瓶子狠狠拍到他手上。
第69章 参商(四) 忙完一天,祁听鸿坐在条凳上,拿大瓦罐的盖子当一张小桌,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吃饭。本来不少人爱在院里乘凉聊天,或者窜门去别家做客。但现在冬天已到,北风寒冷,就没什么人出来了。 踩在灶上可以暖脚,就是饭菜冷得比较快,动作慢一点,油都要凝结了。祁听鸿狼吞虎咽吃完,趴在瓦罐上,看着天边一道弦月,想:“不知句羊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个念头,祁听鸿坐立难安,细细痒痒、提心吊胆的感觉从脚底“涌泉穴”一头扎进来,再也挥不去了。只要听不到对方音讯,就像踩在冰面上,不得踏实,不得安宁。武功再高的人,再是百毒不侵,一旦害起相思病,通通是这个样子。 不知道句羊有没有被燕王刁难,有没有又被喂一颗甚么毒药。之前他的副手来,仍旧管他叫做指挥使,应该是没被革职罢? 他心里又有一点儿希望句羊被革职了,这样他可以立马闯进天牢,把句羊救出来。 无论如何,帮三就黎熬药,祁听鸿是有私心在的。假如片雪卫现身,他兴许就能打探到句羊的近况。 祁听鸿抱着期待,等了几天,片雪卫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也开始觉得这差事无聊了。 熬到十几天上下,瓦罐里的药越熬越黑,变得像墨一样,而且越来越浓稠。交班的时候,三就黎递给他一个长柄木勺,教他时不时搅弄一下,免得煮得糊了。 十一月中旬之夜,月亮渐满,北方又特别爱晴,全天犹如一块上好冰种翡翠,不含半点飘花。万物照在月光下,黑白分明,影子更是干净利落。 祁听鸿掀起半边盖子,正准备伸勺进去搅,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有阵阴影飞快掠过。 影子可能是猫,也可能是鸟。祁听鸿抬头瞥了一眼,没见有何异样。但当他低头搅药的时候,斜刺里突然弹出一颗圆溜溜的物事,往瓦罐飞去。祁听鸿眼疾手快,把那东西一把抓住。 对着月光一看,那竟是一颗鲜红色药丸。祁听鸿盖回盖子,想着:“还好没教他丢进罐里。”手心和拈着药丸的手指蓦地传来一阵奇痒。 再仔细检查,碰过药丸的地方都已经开始溃烂,血色发黑,好不骇人。祁听鸿赶紧扯了一条衣襟,把药丸包住,大叫道:“黎前辈!黎前辈!” 三就黎闻声醒来,给他敷了药,凝重道:“要是丢进罐里,整锅药都要不得了。” 好在祁听鸿只是用手碰了碰,没有大碍。只是他手掌被包扎起来,仍然能感受到一阵阵发痒,挠又挠不到,难受得要命。他又恨这个下毒的坏人,又升起十分的好胜心,只盼那人再出现一次,跟他一较高下。 结果后半夜,那片雪卫躲了起来,不见踪影。眼看东方天空开始亮了,再一个时辰就该换他去休息。祁听鸿没找到报复机会,正自郁闷,远处忽然走来一个挑担的魁梧大汉,一路吆喝道:“飞面煎饼,绿豆面煎饼,杂粮煎饼,真——便宜。” 平心而论,他叫卖声音学得挺讲究。“真”字念阳平,“便宜”二字念去声,标准山东口音。但祁听鸿一见此人,顿时忍不住笑了。 这个卖饼汉子浑身黑黝黝的,黑得像墨了。句羊以前用过一模一样的伎俩。祁听鸿不禁腹诽:“片雪卫的易容术,一看就是师出同门。”想到句先生一本正经,教下属拿黑水抹脸,教他们卖煎饼,更觉得好笑。 等那卖饼汉子走近,祁听鸿板起脸,叫住他道:“大哥,煎饼怎么卖?” 那人道:“一文钱两大张,四文钱十张。” 祁听鸿想:“卖得有零有整,还挺像样的。”指着他担子道:“哪个是绿豆面,哪个是杂粮面?” 煎饼当然不是他自己做的。卖饼汉子左看右看,为了不露怯,随便一指,说:“这是绿豆面。” 祁听鸿也不拆穿他,点点头,说道:“要十张。”顺势攀谈道:“大哥怎么称呼?听大哥口音是山东人氏罢?” 那人道:“姓张名俞,老家是山东不错。”祁听鸿“哦”地一声,随口问:“山东人,是不是爱吃葱吃蒜?” 这位张俞平生最讨厌吃蒜,到了闻味道就恶心的程度。但念在自己扮的是山东人,只得夸下海口:“能当饭吃。” 看出张俞面有难色,祁听鸿猜到八分,故意道:“真的?”他余光瞥见门口挂的门蒜,心生一计,又道:“张大哥稍等。”飞快去门蒜上扯了一头下来,丢给张俞。 张俞剥开蒜衣,小心翼翼吃了一片。一咬下去,蒜汁四迸,辛辣味道混杂蒜味,直冲天灵盖。张俞表情俨然在服毒了,勉强笑笑,道:“就喜欢这一口。” 祁听鸿有点不忍,但他摸摸手心缠的布条,狠下心说:“是吧,张大哥勿要客气,不够还有。” 看他吃完蒜头,祁听鸿道:“张大哥,我们这片地方人挺多,你我也挺投缘,不如就在这卖吧。”为表贴心,该给他搬来一张板凳。 张俞当然一口答应。他想趁机动手脚,祁听鸿想套句羊的消息,两人各怀鬼胎,相隔一道矮栅栏,亲亲热热聊起天来。 祁听鸿道:“张大哥,你是做煎饼的,为何晒得那么黑?” 张俞面色一僵,说道:“天生就这样,不是晒的。” 祁听鸿道:“家里别人呢?也是这么黑?”张俞顺着他说:“也这么黑。”祁听鸿心道:“我认得你大哥赵三,确实是这么黑。”不由得笑出声。张俞不晓得他笑什么,跟着憨憨地笑。 赶早市的人多起来,三就黎也起床了,出来接替祁听鸿。见祁听鸿跟个陌生人聊得正欢,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是?” 祁听鸿道:“这是张俞大哥。”又压低声音,在三就黎耳边说:“是片雪卫。” 三就黎了然:“原来是张俞大哥,久仰久仰。”不动声色,从袖口弹出一只蜘蛛。不多时,张俞只觉脚踝一阵发痒,撩起裤管一看,皮肤上居然趴着一只吸血蜘蛛,肚子已经吸饱了。 他当然明白三就黎是养毒虫的,大叫一声,把蜘蛛扫到地上踩扁了。三就黎装傻道:“张大哥怎么了?” 张俞不敢拿药出来涂,欲哭无泪道:“被蜘蛛咬了一口。”很快他全身发痒,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疹。快把手臂抓破皮了,三就黎姗姗道:“张大哥,这恐怕是中毒了。” 张俞敢怒不敢言,三就黎又道:“我有样家传的的药膏,能治虫蛇叮咬。张大哥若不嫌弃,不妨拿去用。”把指头大一小瓶东西丢给张俞。 张俞其实怕他下更多毒,但他扮的是个卖煎饼百姓,不应该怀疑三就黎,只好悄悄混了片雪卫的解毒药水,涂到脚上。 两重药力下,红疹渐渐好了,早市也快结束。祁听鸿看他煎饼还剩两张,道:“张大哥,挑回去多辛苦,这两张我也买了。” 他们两人盯在这里,张俞找不到机会下手,早就想走了,闻言把煎饼包起来,递给祁听鸿。祁听鸿拿钱时,手指摸到一小团布包的东西,是夜里丢过来那颗毒药丸。 祁听鸿想:“这东西也应该物归原主。”把药丸取出来,和铜钱一起放在手心,交给张俞。 他自己手上包了布条,不怕毒药厉害,张俞却是怕的。见极眼熟一颗红药丸滚到手心,手腕一抖,把铜板和药一齐抖掉了。 张俞平白被戏耍好几次,知道不是巧合,怒道:“你想作甚?” 祁听鸿眨眨眼,道:“替我给你们指挥使问好。” 棋盘街人多,张俞不敢和他打起来,只能自个忍着,咬牙道:“不懂你在说啥。”捡起掉的铜板,挑担要走。 祁听鸿双手藏在瓦罐后面,又从衣服上扯下一条布,气凝指尖,一点点撕出形状。首先撕了一个弯钩,这是鹰喙,然后撕出头颅、脖颈、翅膀、肚腹、铁一样的利爪。他手不太巧,勉强撕出来形状而已。 布鹰成形,祁听鸿把它展平,捏在食中二指之间,对张俞的背影弹出去。祁听鸿内功既深,弹这种轻飘飘的东西也得心应手。布鹰挂到张俞的腰带里,跟他走了。不晓得等他回到片雪卫,句羊会不会收到。 接下来时日,祁听鸿左等右等,张俞是再也不来了。三就黎平平安安地熬完一罐药。最后一天,原先满满一瓦缸药汤,只剩缸底黏糊糊的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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