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答道:“是女的,当时在火里,烧得手脚、半边身体是黑的。后来发高烧,说胡话,今天好些了,但伤口一直渗黄水。”两天来他见了不少大夫,这段话已经背得很熟了。又说:“她讲是不痛,没有知觉。” 华神医似笑非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祁听鸿忙问:“哪里不妥么?” 华神医道:“烧成这样,只可能是生不如死,不可能不痛,那是哄你的。” 祁听鸿哑然。华神医撕掉桌上写的半张处方,说:“治不了,只能等死。” 祁听鸿霍然站起来,叫道:“外面两个小孩讲,你是全京城最厉害神医了。” 华神医道:“你找别人同样也治不了。除非嘛,你能请得动太医院的御医咯?” 华神医听出祁听鸿不是京城口音,也不是金陵口音,估计没甚么权势,更不可能请得动御医,因此说这句话气他。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有点不忍,说道:“你若实在不乐意,找外面两个小子退诊金。” 从医馆出来,祁听鸿整个人浑浑噩噩。华神医的话宛如一记重锤,把他敲得快要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他并没心思退诊金,只叫华神医开了一张镇痛方子,抓了药,希望薄双好受一些。提着衣服和草药,走到钟鼓楼附近时,突然有个人叫住他问:“小兄弟,你是不是姓祁?” 祁听鸿警觉地转过身,见是一个不认识的闲汉。钟鼓楼也好,棋盘街也好,这种闲汉到处都是,专门帮人跑腿,送信,送请柬,帮酒楼送吃食。 但祁听鸿这几天行事很谨慎,原先的化名“祁友声”也不用了,别人问他姓什么,他都报师兄的姓氏,说姓蔺。这个闲汉问他是否姓祁,他一时不敢应声。 那闲汉道:“你若姓祁的话,有人叫我捎句话。” 祁听鸿道:“是谁?”那闲汉道:“是个姓句的。他叫我说:他在内府库围墙后面留了东西给你。” 祁听鸿听见这个姓就害怕。即便他知道不是句羊骗他,这些事不能怪在句羊头上,他心里还是深深有疙瘩,至少是没准备好和句羊见面。 如果见了面和句羊吵架,他自己恐怕还是要后悔。 祁听鸿对那闲汉道:“劳你告诉他,我不去。” 那闲汉看了一眼街角,道:“他已经走了。”祁听鸿随着望过去,路口寥寥站着几个人,果然看不见某片黑色衣角。闲汉又道:“他还说,他晓得你不要见他。所以他自己不会去,只求你去瞧一瞧。” 祁听鸿心想:“真周到。”他回住处的路刚好经过内府库,但他仍旧心存疑虑,唯恐又是计谋。到内府库围墙底下,一手按着剑,放轻脚步,慢慢绕过去。 绕到半路,他听见围墙后传来急促的呼吸,不觉心里一惊,想:“句羊不是不来么!这个是谁?” 但听了一会,这呼吸比较粗浊,不像会内功的人,也不像年轻的人。祁听鸿再细细听去,别的人声是没有了。 他仍旧不太放心,把隙月剑拔出一半,随时能够出招,才从墙边伸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个老头被黑布蒙了双眼,嘴里堵一颗麻核,双手反剪,绑在树干上。 这老头看着比华神医年纪还大,绑久了恐怕要出事。祁听鸿也顾不得什么礼物了,赶紧上去,把他解开。好在老头精神尚好,自己把麻核从嘴里挖出来,呸呸地吐了几口吐沫,连声道谢。 祁听鸿忙问:“老人家,你没事罢,怎么给绑在这里?” 那老头愤懑道:“我哪里懂!好好在路上走,突然眼前一黑,就给人绑在这了。”又说:“不晓得怎么谢你才好。小兄弟,你要银子不要?” 祁听鸿推拒道:“举手之劳而已,我心领了,银子就算了。” 那老头一眼瞥见他提的草药,又道:“你是出来抓药的?抓的甚么方子,可否让我看看?” 祁听鸿便把方子递给他。那老头越看越皱眉,最后说:“简直是胡来。你家里病人害的啥病,不如叫我去看看。” 祁听鸿苦笑道:“京城里医生都说治不好啦。”那老头一瞪眼,道:“我可没说过这话。” 祁听鸿不禁想:“句羊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把这老人家绑在此地,让我来救,或许也有道理呢?” 他生出一点希望,问道:“老人家也会医术?” 老头恼道:“什么叫做‘也会’?”祁听鸿心里一动,又听那老头道:“老朽会看病是真的,在京城也不是排不上名号的医生。” 听到这一句,祁听鸿已经隐隐地有了猜测,深深一揖,问道:“敢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果然那老头傲然道:“老朽姓谈,没什么别的本事,只不过是太医院的院判。” 作者有话说: 下章总算要 见面了!
第74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二) 银碗儿背着手回到密室,对薄双道:“薄老板,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薄双打起精神道:“谁呀?”银碗儿说:“碰到句羊!” 之前在醉春意楼,祁听鸿要带个县学最好的朋友回来,大家因此见了句羊一面,但银碗儿并不知道他就是片雪卫的指挥使。 银碗儿兴高采烈地又道:“他居然还认得我,说,你出来当叫花啦?我说,对呀。他说,也挺好。” 薄双微微一笑,银碗儿道:“他说,我有个东西,你帮我捎给薄老板,好不好?我说,我早就不在醉春意干了。他说,你不是小叫花么,小叫花帮人跑腿,理所应当。然后给了我一吊钱。” 怪不得银碗儿早早收工了。薄双道:“捎的啥东西?” 银碗儿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上是个药瓶,说道:“是这个东西。他说,这个药专门治痛症,吃了就没有痛觉。” 薄双道:“我看看。”银碗儿便拔开瓶塞,倒了一粒在手心,递到薄双面前。薄双长长叹了一声。 银碗儿道:“他给你切碎啦,每次只吃一粒,对身体损害就小。但他又说,到底要不要吃,选择在你。” 银碗儿完全不懂,句羊为何要多提这句话。薄双伤成这样了,还有不愿吃药的道理么? 但薄双一眼就能认出来。即便药丸切碎了,在昏暗的密室里颜色也不同,她还是能认得出,这就是苗春吃的两颗禁药。苗春本来瞎了一只眼,痛得直不起腰。吃了两颗药丸,力气陡增,一下把三就黎杀了,险些把她也杀了。 银碗儿点了点,说道:“切碎了一共有四粒,你要不要吃?” 薄双默然半晌,轻轻说道:“你把药瓶,塞我枕头下就好了。藏得好一点。” 将将放好药瓶,只听密室的暗门一响,上面传来两个声音。祁听鸿道:“谈老先生,请进,请进。病人就在下面。”那位谈老先生说:“怎地藏在这种地方。” 随后梯子一前一后,爬下来两个人。当先是祁听鸿,爬到梯子半截,松开两手,一跃而下,笑道:“薄姊姊,这位是谈老先生,言炎谈,谈老先生是太医院的院判。” 听说来人是太医院院判,银碗儿也不敢怠慢,搬了板凳,拿抹布擦了一圈,推过去给谈太医坐。 掌了灯来,谈太医看清薄双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祁听鸿紧张不已,问:“谈太医,这能治得好么?” 薄双左腕皮肤烧得干干净净,缠了布条,但是一碰就流脓水,没办法诊脉。谈太医只诊了右腕,久久地不说话。祁听鸿也不敢开口问,反倒是银碗儿问:“谈太医,怎么样?你治得好么?” 谈太医道:“试一试吧。”抬起右手,要有人给他递纸笔。然而此地不可能有文房四宝,银碗儿拣了一根烧黑的柴火,叫谈太医把药方写在墙上。 写到最后,多数药材和华神医那方子是一样的。谈太医原先说那方子是“胡来”,现在开得差不多,祁听鸿已经猜到一二。但他又想:“或许剩下几味药不一样,效果就天差地别呢?” 千恩万谢,送别谈神医,他就又去药房抓了一副药,煎给薄双喝。喝完了,祁听鸿问:“好一点么?” 银碗儿插嘴道:“哪有这么快起效的。”薄双道:“确实好一点。”祁听鸿于是送她一颗冰糖。薄双失笑道:“可不要拿我当小囡哄!” 这天晚上,祁听鸿难得睡了个好觉。他跟着小叫花们打地铺,盟主、金贵和谭先生睡在楼上,顺便可以守夜。薄双深夜轻轻叫道:“神剑?睡了没有?” 叫了几声,祁听鸿都没有应。薄双想他是睡熟了,于是慢慢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银碗儿带回来的药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药瓶有个瓶塞,凭她受伤的手是拔不出来的。薄双张口咬住木塞,往后仰头。 “啵”一声,药瓶开了。薄双忙把瓶子塞到被子里,凝神细听,祁听鸿仍旧没醒。她把一粒药倒在手心,看了又看,终于吞下。 接下来数天,薄双一天天地见好,不像之前恹恹的,只能靠在床头。齐万飞起初以为是所谓回光返照,私下找众人商量了一番后事。后来见薄双话也多了,更加活泼爱笑,也放下心来。 薄双看见新衣服,欢天喜地,叫银碗儿帮她穿上。精神一好,甚至能下地稍走两步路。大家觉得她是要痊愈了,也都很高兴。 大年三十,祁听鸿出钱做东,买了许多酒菜,请大家吃年夜饭。底下密室太过狭小,而且不通风,不好生火,大家便把桌子抬到地上,收拾灶台、锅碗,在上面烧饭。 薄双闲不下来,也要上去帮忙。金贵去旁边木匠铺偷来一张太师椅,众人合力把她抬到楼上,坐在灶台旁边指点。齐万飞、金贵和谭先生对庖厨事宜一窍不通,只能添乱,曾经当帮工的银碗儿一跃成为掌勺,让祁听鸿给她打下手。 做蒸的、煮的比较简单,但是碰到煎炸之类,要求火候的菜色,银碗儿就拿不定主意了。炸一个肉丸,薄双大叫:“要炸糊啦!”祁听鸿一看,果然糊了,银碗儿还没头苍蝇一样找盘子。炸一个春卷,锅里乒乒乓乓,比外面鞭炮还热闹。炸完以后,薄双把每样菜都偷尝一口。银碗儿已经吓得欲哭无泪,说:“我再也不炒菜了。”薄双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做完大菜,剩下蒸米饭、包饺子了,祁听鸿看薄双热得满头大汗,说:“薄姊姊,歇一会吧?”薄双点点头,祁听鸿便把她连人带椅搬去巷口。 这片地方没有人住,即使快要过年了,路上依旧不见人影。从胡同口望出去正好有片晚霞,胭脂红色,千娇百媚,遥不可及。有一颗冰忽然从屋檐上跌下来,掉进祁听鸿衣领。祁听鸿冷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正因为此地人少,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就尤其明显。祁听鸿故意不理,但薄双也瞧见了,说:“指挥使来看你了。” 祁听鸿大声道:“才不要理他。”那人影果真停下脚步。祁听鸿有点懊恼,还有点过意不去。薄双笑道:“好吧。”也不劝他,静静看着夕阳。过了一会,薄双突然说:“神剑,你说我该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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