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别人这么执拗,是要被丢出王府,当不成近卫的。但他是燕王亲自捡回的孩子,练武方面又实在有天分,因此有特殊优待。甚而有时候哭到睡着,是朱棣把他从衣柜里抱出来,旁人也不敢置喙。 想到此地,朱棣放柔动作,把手伸向柜门。 苗春站在廊下,等了一炷香时间,屋里偏生没有动静,也不喊他进去。朱棣看见句羊,不论是死是活,是醒是昏,总该说几句话或者传太医才对。苗春心想:“难不成是陛下被制住了,喊不了我?” 苗春壮起胆子,敲门道:“陛下?” 过了良久,朱棣压抑怒火的声音传出来,说:“进来吧。” 苗春进屋一看,朱棣好端端站在房内。 蜡烛烧得太久,蜡油已经溢出烛台,流到朱棣手上,朱棣却浑然不觉似的,一味盯着句羊的衣柜。苗春道:“指挥使呢?” 朱棣不答。苗春走上前,只见衣柜大敞,柜底仿佛野兽做窝,堆了另一床棉被,同样扯得稀烂。他羡慕的那把御赐腰刀“赤心会合”,倚在衣柜里面。而衣柜后面的木板,连带木板之后的墙壁,被利刃削出一个大洞,能容男子钻过,直通院子。 句羊放衣柜这面墙,外边贴近万岁山,没有人会经过,所以也无人发现墙壁破洞。看这阵仗,句羊是从这里逃了。 苗春双膝一软,请罪道:“都怪属下看护不力。”朱棣摇摇头,叫他起来,又说:“不怪你。” 苗春猜不透圣上想法,问道:“要去追吗?” 朱棣冷道:“不追的话,他不就死了么?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苗春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这猜想嫌太离谱了。人在无助痛苦之时,本能想要往家跑。对句指挥使而言,全京城他最熟悉的地方,应该只有片雪卫的小院子。 另有一个缘由是,如果句羊不回来,这个指挥使就该换他当了。苗春于是回道:“属下不清楚,但会尽力找。”朱棣颓然叹了一声,跌坐在句羊榻上。 作者有话说: 羊申克的救赎
第46章 苦集二谛 此时此刻,护城河畔的醉春意楼大门洞开。薄双此前卖光楼内楠木家具,今天买家雇了工人,上门搬货了。拖桌椅的嘎吱声吵了一整天,宛如抄家。祁听鸿听得心烦意乱,独自跳到屋顶上,朝下俯瞰,街边行人像一只只蚂蚁。 北平城外属这片地方发展最好。自从丽正门完工,此地汇集进出城人群,更加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繁华。现在华灯初上,不论药铺、饭庄、酒店,通通点亮灯笼,唯独醉春意楼的灯笼暗下去了。 银碗儿轻功小有成就,虽然不能达到飞檐走壁的程度,但爬上爬下轻轻松松,像个猴子。她见祁听鸿坐在屋顶,也想办法爬上来,坐到旁边,笑嘻嘻地道:“祁大侠,看啥呢。” 祁听鸿道:“你倒很开心。”银碗儿说道:“当然了,醉春意楼没了,我可以回去要饭了。” 祁听鸿不由骂道:“小白眼狼。” 银碗儿耸耸肩膀。两人默默看至深夜。要是换个人陪他,祁听鸿心里或许好受一点。但银碗儿这没心没肺、要做叫花的杵在这里,叫他心里是愈来愈萧瑟。祁听鸿终于道:“回去吧。”跳回楼中。 武林盟众人早各回房间休息,祁听鸿也走到自己房前,推开门,只见窗户开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醉春意楼前些天暴露给片雪卫,现在正属非常时刻。祁听鸿没有带剑,内心已经惊涛骇浪,但却不动声色,放轻脚步,走入屋内。 屋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音,粗重浑浊,应该受了重伤。但呼吸又很均匀,应该是睡着了。祁听鸿心想:“谁忽然跑进来睡觉?” 他怕有诈,并不敢放松警惕,而是一步步走到墙边,握住墙上挂的隙月剑。 声音是从他床上传出来的。这人好像无所察觉,仍旧沉沉睡着。祁听鸿剑在手里,底气横生。一手以剑鞘撩开床帐,另一手在床沿一按,飞身进去,顺势将长剑横在那人脖颈上。 血腥味果然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祁听鸿床上的这个人,长发散乱,被血结成一绺一绺的,身上也全是干干湿湿的血。祁听鸿丢掉剑鞘,把他脸上乱发拨到一旁,惊叫出声:“句羊!” 时间好像停了,祁听鸿心里千丝万缕,找不到线头。他才和句羊交过手,深知句羊武功不低。假设是别人浑身带血,他一定觉得这人受伤了。但是句羊身上带血,他不免怀疑是杀了很多人沾上的血迹。祁听鸿一会儿想,句羊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甚么阴谋?一会儿想,句羊怎么弄成这样?这其中还藏有一点思念,缠夹不清,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句羊脸上也全是血污。听见祁听鸿叫他,他总算醒了,睫毛一动,缓缓睁开眼睛。他好像看不见脖子上发光的隙月剑,嘴唇动了动。 祁听鸿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想了很久,才晓得他是说了一句“祁友声”。 句羊定定看着他,看了一会,眼睛又闭回去。祁听鸿怒火中烧,昏天黑地,低声吼道:“句羊,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句羊不响。祁听鸿放下长剑,双手移上句羊的颈项,慢慢收紧。手心里面是句羊柔软火热的、跳动的脉搏,覆有薄薄的凉的皮肤。 这片地方像一瓣橘子,血肉丰盈,更重要是一捏就碎。句羊的身体被他压在底下,心跳贴近他的大腿,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慌。明明被掐着脖子的不是他,祁听鸿自己的心跳却也跟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慌,好像溺水一样难受。 祁听鸿发起狠,就是不肯松手。句羊双臂被他跪在膝盖底下,能感受到肌肉起起伏伏,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不知过了多久,祁听鸿闻见一股甜甜的新鲜血味。他本以为是自己又把嘴唇咬破了,但他平常一紧张就咬嘴唇,晓得腥味不可能这么浓。接着只觉裤腿部分一热,有什么粘稠滚烫的东西把他裤脚浸透了,是血!祁听鸿惊慌至极,一下清醒了,跑出去拍隔壁的门,叫道:“黎前辈!黎前辈!” 武林盟众人被他吵醒,出来一看,祁听鸿衣服上深深浅浅染血。赶紧都围上来。听过事情原委,大家好一阵沉默。祁听鸿看他们不讲话,六神无主,急得不得了。 半晌,齐万飞说:“他是片雪卫的头头,片雪卫的盟主,是吧。要是他死了,片雪卫是不是元气大伤呢?” 大家心里其实都这样想。只有祁听鸿张大双眼,脑中轰然一声,想,句羊死了,句羊死了?明明不久之前是他亲手要将句羊掐死。 薄双连忙打圆场说:“照神剑讲的,他也就是受伤,未必马上会死了。” 齐万飞指的当然不会是等他慢慢流血死掉,大家心知肚明。祁听鸿五内如焚,感觉众人眼光若有若无,躲躲闪闪,一直往他脸上瞟,探看他的神色。 僵持许久,金贵忽然说:“所以究竟发生啥?贼爷爷没太听懂。” 三就黎拿膝盖撞他一下,说:“莫在这时犯浑。” 金贵无辜道:“真没听懂。”祁听鸿只得又讲了一遍。金贵道:“还以为是啥大事,你们都不说话,是干什么?” 祁听鸿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又听金贵说:“要我讲,把他抓起来当人质,片雪卫不就不敢动咱们了吗?薄老板的酒楼也不用挪了。” 众人齐齐一愣,金贵道:“贼爷爷回去歇了,扰人做梦。” 齐万飞本来要讲什么,深深看了祁听鸿一眼,终于说:“按金贵说的办,大家不介意罢。” 祁听鸿忙不迭点头,急急说道:“不介意。”其他人更没甚好讲的,各自散了休息。 三就黎进去瞧他伤势。祁听鸿等在外边,夜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了,不由得怨恨自己。心想,祁听鸿啊祁听鸿,三番五次回护他,是图啥呢?图一个落空么?他又把你当做什么? 房门吱呀一响,三就黎出来了。祁听鸿想得有点没精打采,倚着栏杆不说话。三就黎道:“怎么,不好奇?” 祁听鸿这才问:“他怎么回事?” 三就黎摇摇手指,卖关子道:“黎某人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神剑先听哪个?” 要说这“月中散”,发作起来真是刁钻。疼的时候浑身上下如同扒皮抽筋,经脉之中像无数虫子爬,痒得要人发狂,挠又挠不到,抓得多了只能把自己皮肉挠破。头疼得更是半个字都不能想,脑海中只想要死了解脱。而每天又还留小半个时辰是轻松的,不叫人一下子疼死了,或者疼麻木了。 句羊躺在床上,浑身一轻,知道是药性暂时退了。他这两天脑海混沌,根本没有清醒的时候,只勉强有一点记忆。他怕自己弄伤旁人,关起房门等朱棣的解药。日日夜夜等,朱棣就是不来。等到最后他神智全失,发生的事情就模糊了。 虽然药性退去,但他肌肉还在一阵阵酸疼,背上伤口疼,喉咙里面更加火烧火燎,是他前两天难受得不行,把喉咙叫哑了。 眼下他躺的地方肯定不是片雪卫院子,也不是皇宫。床顶有一点熟悉,但他一时记不起。句羊凝神细听,房间外隐约有两个人对话,但要十分费力才能听得见。一个声音说:“……不好奇?” 这声音也有点耳熟。接着另一个他不能再熟的声音道:“他怎么回事?” 是祁友声!或者该叫祁听鸿。句羊顿时记起来,这里是醉春意楼的天字号房,对话的另一个人是三就黎。可惜他现在全身脱力,动弹不得,逃也逃不出去。只听三就黎道:“黎某人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神剑先听哪个?” 祁听鸿恹恹地说:“听好的。” 三就黎笑道:“好消息是,他身上中了剧毒,放着不管,明天晚上他就能死掉了。” 祁听鸿不响,三就黎又道:“坏消息是,这种毒药原本是我们苗人的东西。黎某人刚好会解。” 句羊看着床顶,茫茫地想:“是在说我么?” 三就黎隔着一道门,说:“就是这样,要不要救活他?” 祁听鸿的声音道:“他活不活,死不死,关我啥事,问我做什么。”三就黎一笑,两个人说话声音压得更低,听不见了。 句羊身体动不了,头脑就格外清晰,没来由想起祁听鸿讲过的故事。当时两人躺在这张床上,讲他小时候好不容易挣到的馍馍被人抢走。祁听鸿说,有的馍馍有缘无分,强求不来,丢了就丢了。 当时句羊问他,自己生气要走了,祁听鸿一点不挽留,是否自己就是那个馍馍?祁听鸿愣了一下,说不是这样。 然而现在看来,人要是执着太深,有任何东西真正割舍不掉,成为牵绊,这人就不可能逍遥,更不可能当甚么逍遥神剑。 句羊静静躺着,几乎没法出声,也动不得,浑身发冷,完全就是一块被丢掉的馍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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