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的蜡烛越烧越低,影子忽然一晃,三就黎进来了。见句羊睁着眼睛,三就黎笑笑,说:“句兄,醒了?” 句羊说:“醒了。”但他嗓子太哑,说出来没人听得懂。三就黎倒了一碗水,喂给他喝,一边说:“啥时候醒的?听见我们讲话没有?神剑叫我弄死你呢。” 喝下去半碗清水,句羊喉咙好了一点,说:“难怪。”三就黎奇道:“怎么叫做难怪?” 句羊只能小声讲话,慢慢地说:“我记得一点,他刚刚,掐我脖子。” 三就黎凑过去,把他衣领往下扯扯,果然看见脖子上有几道淡淡指痕。三就黎大笑道:“还有这事!黎某人都没发现。” 句羊喝完了水,静静躺着不响。三就黎又道:“总之他下不去手,现在我要毒死你啦。” 句羊眼睛转向水碗,仍旧不说话。三就黎笑道:“还没下毒呢。”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指头大的花蜘蛛,给句羊看了一眼,说:“这才是,吃吧。” 句羊黯然道:“他不来看看我吗?” 三就黎说:“不是同你讲过了?他下不去手,才派我来的。”把蜘蛛放在句羊脸颊。那蜘蛛慢慢爬到句羊嘴边, 句羊看不见它,只有脸上有一道痒意,在嘴唇旁边试探。他抿紧嘴巴,不让蜘蛛往嘴里爬。三就黎道:“眼睛一闭,不痛不痒的。” 句羊仍旧不肯张嘴。三就黎说道:“你看看你。没猜错的话,毒是狗皇帝下的。神剑么,也不愿意见你,活着有甚意思?” 句羊闭上眼睛不肯看他。三就黎嗤笑一声,道:“这么犟干啥。”把他鼻子捏住。句羊只得张一点嘴呼吸。三就黎按着他两颊,把他牙关使劲捏开,蜘蛛总算爬进去,并且往喉咙深处爬了。 果真和三就黎讲的一样,不痛不痒。一种深切困意袭来,句羊眼前一暗,陷入梦乡。
第47章 与世推移(一) 句羊一睁眼,看见熟悉的床帐,一时还有点迷茫。体内“月中散”的痛楚消失,背上涂了药,但伤口又痒又疼,显然还没好全。 他浑身还很没有力气,勉强翻了个身,面向床帐外。 三就黎正站在桌前,在收拾针刀,见他醒了,指指房间道:“神剑烧给你的纸住宅,住着不错吧。” 句羊静静看着他。三就黎道:“得了,逗你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句羊垂下眼睛,说道:“多谢。” 三就黎叹了口气,走过来号脉。句羊道:“我内力用不了,这是……” 话说到半截,三就黎气得笑了,说:“问你那狗皇帝去,问我作甚?” 句羊自知失言,闭上嘴。三就黎又说:“你是经脉受损,歇一个月就好了。但你现今是人质,有甚么要动内力的地方?” 句羊不响。三就黎露齿一笑,道:“你身上这药暂时解了,但是余毒未清,下个月若没我帮忙,仍旧要发作的。学乖一点,知道吧。” 句羊还是不答,心里在想:“就算要逃,其实也没有地方可去。” 房里两人各怀心思,门突然开了。祁听鸿冷着脸,眼底挂着两道青黑,走进房间。 句羊腕枕上的手一抖,叫道:“祁友声!” 祁听鸿转开眼神,就和没看到他一样。句羊改口道:“祁听鸿。” 祁听鸿依然当听不见,只招呼道:“黎前辈。” 三就黎拍拍句羊的手,笑道:“神剑来做啥?” 祁听鸿道:“来把剑拿回去。” 那夜他的隙月剑掉在床底了。祁听鸿蹲下去捡,面孔近在咫尺。句羊轻声又叫:“祁听鸿……” 祁听鸿一直垂着眼睛,看都不看他,把剑拿到手上。 三就黎责怪道:“怎么不早点来?” 祁听鸿只道:“黎前辈,我走啦!”果然匆匆走掉。但句羊冰雪聪明,听到三就黎这么责怪,反而释然了。 由于之前交过手,武林盟众人对他颇有敌意。除了三就黎每天进来看诊,顺便送药,其他人对句羊不闻不问。 随着他身上伤口渐愈,三就黎也来得少了。句羊独自待着,没有事干,不免觉得冷清。 这天中午,他房间门“嗒嗒”叩响了。三就黎一般不敲门,因此不是三就黎。句羊想不到谁来看他,说:“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小孩。句羊认得他是小毛,还是他动用片雪卫线人,把小毛从通州带回来的。 小毛坐在椅子上,上看下看,显然对他很是好奇。句羊笑道:“你不是见过我么。” 小毛点点头,不作声。句羊说:“你是不是讲不了话?” 小毛又点点头。他们两人之中,小毛是哑巴,句羊也是话少的人,于是坐着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小毛跳下椅子跑了。句羊心道:“小孩嫌我这里闷。” 不成想,小毛下楼一趟,又跑回来,手上抓了一只乌龟。这只乌龟通体漆黑,不怕人,直愣愣伸长脖子,眼睛又黑又亮。 句羊觉得有点眼熟,再看龟背上有个“福”字花纹,完全想起来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乌龟哪里来的?” 小毛摇头。句羊说:“三十多年前,江西那边给太祖皇帝进贡一只乌龟。” 这事是朱棣以前给他讲的。句羊又道:“乌龟壳上纹路,天生像一个福字,比较吉利。太祖皇帝把它养在宫里。当时的皇太孙喜欢得不得了,把它要去养了,经常从莲花池里捞出来,放在东宫到处爬。” 他顿了一顿,说:“那时的皇太孙就是建文,你知道吧?” 小毛有点迷茫,犹豫地点点头。句羊笑道:“原来建文逃跑的时候,把它也带着走了。” 按建文皇帝的性格,不可能把乌龟偷偷送人。句羊想它应该是武林盟偷回来的,也的确猜对了。小毛把乌龟往他跟前推推,乌龟很听话,爬到句羊脚上。 句羊道:“什么意思,送给我吗?” 小毛赶紧摇头。句羊又问:“借给我玩几天?” 小毛点头,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意思是借他玩三天。 过了几天,某日深夜,句羊听见窗户外有个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他睡这间房在楼上,除非是贼,否则没有人会爬在窗外。句羊道:“谁在那里?” 那人“嘿嘿”一笑,从窗户爬进来。是个二尺高的侏儒,句羊在方府见过,也查到他叫金贵。 金贵进了房间,左看右看。句羊怕他偷祁听鸿的东西,道:“看甚么呢?” 金贵道:“看你比较稀奇。” 他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句羊坐在床边任金贵打量。金贵说道:“你就是片雪卫的帮主?” 句羊摇摇头。金贵说:“你莫装啦,我们都知道。” 句羊说:“我们不叫帮主,叫指挥使。而我之前是,之后就不一定了。” 金贵“哦”了一声,又问:“所以你做了什么,才被狗皇帝赶出来?” 句羊默然不语。金贵挠挠头说:“贼爷爷不是很会讲话,经常惹人生气。你多担待些。” 句羊说:“我没有生气。” 金贵又是嘿嘿一笑,转了一圈说:“你天天呆在这里,不觉得无聊?” 当然是无聊的。但句羊惯会隐藏难过,说:“还行吧。” 金贵道:“那你干嘛不出来,和我们吃酒?” 这次换做句羊惊讶了。他迟疑道:“我猜你们是不愿见我的。” 金贵笑道:“也有愿意的,比如贼爷爷就比较好奇。但肯定有人是不想见你。” 这个不想见他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句羊静了一下,道:“那我还是不出去了。” 金贵道:“你要闷得慌,贼爷爷找点东西给你玩,也不是不行。你平时爱干什么?” 他平时根本闲不下来,没有爱好可言。句羊想了想,说:“这样,你帮我问问祁听鸿,我能不能看他的书?” 其实祁听鸿不大看书,屋里只有几本应考用的东西。句羊也不是真想念书,只是想叫金贵去试探一下。金贵答应了,出外叫:“神剑!神剑!” 句羊贴在门后,听他们两个讲话。金贵说:“神剑,里面那个人讲……” 祁听鸿冷道:“他讲什么,不关我事吧?” 金贵道:“他听着呢,哎呀,你不要乱说话。”祁听鸿提高声音说:“他听着才好呢!”金贵说:“他讲在里面无聊得要死了。” 祁听鸿狐疑道:“他才不会说这种话。”金贵笑道:“他叫我问问,能不能看你的书。” 祁听鸿说:“里面尽是四书五经,要看就看了。以后他干什么事情不要问我。”金贵说:“真的?”祁听鸿想了想,低声说:“还是问问我吧。” 没听出来什么名堂,不过句羊已经心满意足。 祁听鸿这些书本,中间夹了不少笺注,还有一些是往届科举考过的试题。句羊看出来几道自己讲过的题目,还有好几篇时文,也是自己抄给祁听鸿看的。这么一翻,往事历历在目。不过再往前翻一点,笔记少得多,反而书上爱画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尚书》扉页,“尚”字中间的一个“口”,就给他用墨汁涂黑了。此外还画一些先生、同窗小像,没有章法可言,纯粹是乱画。句羊不禁想,这人上课都在干什么呢? 小半个月过去,有天房里来了一位稀客,是“百闻老人”谭学。句羊扶他上座,问:“这是谭先生罢,有何见教?” 谭学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纸。铺开一看,是连题带答,一整套会试题目。 盯着题目看了一会,谭学说:“这是四十年前,老朽会试的考题和答案。” 句羊了然:“谭先生是想叫我看看,当年为何没取贡士,是吧?” 谭学道:“是这样。说来可笑,四十年过去,老朽一直无法释怀,要成心魔了。”说罢就要往下拜。句羊忙把他拉住,说道:“前朝的试题我也未精研过,但古今科举总有相通之处,看看是无妨的。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先生不要见怪。” 他把祁听鸿那套乱涂乱画的四书五经取下来,慢慢讲了半个下午。讲到末了,谭学竟然老泪纵横,长长叹了一口气。 句羊写了张帖说:“翰林院马学士,是状元及第,如今住在鼓楼附近。谭先生若有问题同他讨教,带这张拜帖上门就是。” 谭学千恩万谢,带着拜帖走了。翌日一早,谭学送来一张立轴的独钓寒江图,挂在房间里。近景画了雪松、雪石、雪竹,中间寒江留白,点了一叶渔船、一个钓叟。再远的地方是淡墨勾勒的云与雾。顶上行草题跋,题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昔年屈原遭楚襄王流放,来到汨罗江边,遇到一名渔夫。渔夫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被流放。句羊心想,百闻老人送他这幅画,大概是有一些认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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