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与世推移(二) 当年,薄双在江南做劄客,赚取第一桶金后,盘了一爿店面,做的是点心生意。 现在醉春意楼搬空,厨子遣尽,暂时却无搬迁必要。薄双在门口支个摊子,重新卖浙菜糕饼。金团、麻团、白云片、西洋饼之类。可惜京城糕饼店多,生意做不太起来。薄双每天坐在柜台摇扇子,揉面重活打发给三就黎,叫他还债,过得算清闲。 是以祁听鸿回到楼下,看见门口围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还以为是出事了。他使劲挤进去,叫道:“怎么了!” 薄双飞快收铜板,没空抬头,只是笑道:“没事。” 金贵道:“薄老板,你是没事,蜘蛛要累死了。” 祁听鸿往大堂里探头一看,只见三就黎满手面粉,站在桌前和面。闻言他往面团上重重打了一拳,讥道:“那怎么办,你都不够桌子高,是帮不了忙了。” 金贵叫道:“薄老板,蜘蛛讲他要在面里下毒!” 薄双回头嗔道:“不要胡说,吓跑客人。” 原来不是有人闹事,是生意红火起来了。祁听鸿兴冲冲洗了手,也要帮忙。 卖到下午,饶是大家都会武功,仍旧和面和到满头大汗。薄双叫道:“后面不要排了,没得了,打烊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不满道:“排了忒久,不能再蒸一笼吗?” 薄双笑道:“再蒸十笼也排不到,明天还卖,请早!” 排队众人悻悻地散了。薄双拉着大家点钱,一通算盘打下来,今日入账十五两,去掉一两成本,净利十四两,比那天卖艺赚得还多。薄双一面记账,笑逐颜开。这时候门槛一响,进来一个人道:“薄老板,这么开心,今天赚多少?” 此人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看起来好像道上混的,其实是临街做点心的李方伯。薄双合上账本,摆摆手道:“比之前是少多啦!” 李方伯笑道:“卖糕饼和开酒楼,到底不一样。究竟卖得多少?”薄双含糊说:“七八两罢。”李方伯道:“吓,多得很哉。” 这李方伯同样是江南人氏,是随迁都搬来北平闯荡的。一讲起苏州口音,薄双就知道他要套近乎了。果然李方伯问:“薄小妹,所以卖的是啥东西?” 薄双赔笑说:“点心铺子,卖的当然是点心了。” 李方伯凑近一点,又说:“当然晓得是点心,但是这个点心,那个点心,不同的吧。小妹卖的啥点心?” 薄双仍旧笑吟吟说:“点心都是一样的嘛。用好一点材料,大家就愿意买了哉!” 晓得问不出名堂,李方伯脸色渐渐难看。薄双当没看见一样,道:“李叔请回罢,天也晚啦。” 那李方伯没再缠夹,灰溜溜走了。薄双沉下脸色,说道:“以后须得提防一点,这个人。” 祁听鸿却好奇起来,问:“所以做的是啥糕点?这么招人稀罕的。” 众人都拿奇怪的眼光看他,也不回答。祁听鸿更不解了,说道:“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过了一日,祁听鸿晓得哪里不对了。中午时分,他上楼准备歇一会,居然看见句羊房间——或者说是他自己以前房间——房门大敞。虽然他决心不理句羊,到底忍不住,趴在门边看了一眼。薄双与三就黎坐在茶几一头,句羊坐在另一头,桌上还摆了几色糕点。 薄双面上喜气洋洋,道:“句小兄弟,你的方子真是不得了,天天排长队买,做都做不过来了。” 句羊道:“那太好了。”薄双又说道:“这个饼做了甜咸两种,你看看,哪种味道好?” 句羊笑道:“我肯定是喜欢甜,叫我选不公平。”末了又补一句:“宫里也是做甜的多。” 原来是句羊拿光禄寺的菜单借花献佛,害他揉面团、剥核桃细皮,累得手臂抬不起来。祁听鸿一看见这个人,无名火就蓦地往上冒。看见薄双和三就黎都能和他谈笑风生,更是酸得烧心。 祁听鸿站的这个位置,刚巧是在句羊背后。他就想:“句羊发现我没有?要是往常肯定发现了,干吗不回头看看?”想:“句羊用不得内力,应该是没发现。”又想:“真教可怜。” 傍晚众人在大堂吃夜饭,居然又谈起句羊。金贵最喜欢他,说:“上回偷了个杯子,送他玩了。” 大家已经习惯金贵德性,问:“然后呢?” 金贵道:“他一看杯底,就说,这是刘侍郎的藏品,是偷的吧。贼爷爷说,是又怎么了?他点点头说,费心了,把杯子收下了。” 大家不响,金贵耸耸肩说:“没办法,贼爷爷就喜欢知趣的。”又连忙找补道:“神剑,不是说你不好。” 祁听鸿冷道:“他这算好么?” 楼漠道:“其实我也想,他要对燕王没那么死心塌地,人是蛮好玩的。” 祁听鸿不禁皱眉:“楼前辈找他又是讲什么?” 楼漠哈哈大笑,把胡竹拉过来说:“我们就去看看,啥也没讲。我看胡竹和他,两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心里就觉得好玩。” 薄双凑过来也笑道:“神剑,你晓不晓得,姐姐为何放着江南生意不做,非要来北平,掺和建文帝的破事?” 祁听鸿道:“不晓得。”薄双说:“姐姐想做那种,皇商,知道吧。” 祁听鸿支吾道:“但醉春意楼……” 薄双摆摆手:“这个先不提,最近天天卖御用点心,真有点过皇商瘾了。” 祁听鸿气结,叫道:“好呀,你们都觉得他好。” 斜刺里插进来一个声音:“我就不觉得他好。”是三就黎来了。他朝祁听鸿眯起眼睛一笑,又说:“句羊这个人狡猾得很,心机也重,故意讨好我们,其实暗暗在恨,是吧。” 祁听鸿不由得辩解:“他倒也不是坏。”三就黎笑而不答。 从句羊那里问来的方子,由于是天家手笔,极尽繁琐之能事。要把新鲜嫩核桃敲开,剥掉细皮,红枣同样去皮,熬成一锅浓浓的核桃酪,包进糯米皮里。 别的还好说,剥核桃皮没得取巧,费工费力。做了几天,大家都有点吃不消。薄双上楼找他商量,句羊讲,做御膳的不缺人手,找几个厨娘一整天剥核桃皮也无妨。民间做起来麻烦,或者用杏仁酪代替核桃酪,也能行得通。 杏仁皮比核桃皮好剥。薄双觉得有戏,当即决定拉一车杏仁回来。 祁听鸿和小毛两个闲人,自然是要跟去采买。但好巧不巧,今天大家各有事体,醉春意楼居然不剩人了。 薄双玩笑道:“神剑可得看好他了,否则买完东西回来,句羊回他片雪卫去啦!” 祁听鸿觉得有道理,跑到楼上,“砰”一声推开房门。句羊才刚醒,坐在床沿,墨发如云。见到祁听鸿进来,他神色有一刹那愕然,旋即一笑,说道:“你来了。” 祁听鸿板着脸道:“你笑什么。”句羊不答,仍旧微微笑着。祁听鸿只当没看见,正色道:“我们要出外一趟,你呆在这,可不许跑了。” 句羊笑道:“我要是你,就不说出门的事。”言下之意是讲,现在知道楼里没人,跑不跑就说不定了。 祁听鸿怒道:“你是不是故意气我?”句羊不响,半晌说:“就是要跑,我也不晓得去哪里。” 祁听鸿道:“你休想在我这里卖可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在里面翻来翻去,句羊垂眸看着他,说:“找什么?” 祁听鸿没好气道:“不关你事。”从箱中拖出一条长长发带。句羊说:“头发散了?坐过来,我替你梳。” 祁听鸿想起往事,脸上一热,啐道:“谁要你梳。伸手出来。”句羊顺从地伸出手,祁听鸿把发带一端系上床柱,另一端在他手腕上系紧。 他的手修长俊雅,有文人气质,绕了一圈绿色绸带,显得皮肤苍白,有点脆弱,和他往日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太搭调。祁听鸿暗地想,他是一天一天,装不下去,渐渐露出真面目了。 其实这种真面目不算坏事,反而比较亲和。但祁听鸿恶念乍起,在他手腕上恶狠狠打了个死结。句羊失笑道:“祁听鸿,把我拴在床上,你晓不晓得这像什么。” 祁听鸿也反应过来,冷声道:“我管你像什么。”句羊笑道:“刘侍郎家养的那个就是这么拴着。” 祁听鸿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把死结扯开了,改绑一个活结。再一抬头,看见句羊似笑非笑看着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要是我回来,发现你跑了……” 句羊道:“你就如何?” 祁听鸿气归气,其实没想过句羊真的会跑。 于情于理,句羊都该跑回宫里做他的指挥使,但他心底有种直觉,觉得句羊会留下来。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句羊笑道:“你会不会到处抓我?” 他讲得很期待。祁听鸿道:“想得美!你跑了以后,我就再也懒得理你了。”说罢从房间匆匆跑出去。
第49章 与世推移(三) 走出院外,李方伯坐在自家店里,远远骂道:“小娘皮,天天就晓得抢生意。” 祁听鸿听不得这种话,道:“李方伯,我们没惹过你罢?” 李方伯斜来一眼,道:“说这只死女人,和你没关系。” 要说“小娘皮”还是个玩笑点的词,“死女人”完全就是骂人了。祁听鸿才和句羊闹过,本不怎么高兴,此刻面色一沉,就想上前去理论。薄双忙拉住他,说:“别管。”又说:“小毛也别学。” 李方伯当他害怕,哼了一声。薄双笑笑,说道:“李方伯,和气生财。” 李方伯不领情:“小娘皮,早晚教训你。” 等三人走远一点,祁听鸿道:“姊姊不必拦我,我也没想揍他。”薄双显然不信,笑道:“真的?” 祁听鸿道:“他不通武功,揍起来也没意思。我打算和他讲道理的。” 薄双讶道:“和他讲啥道理?”祁听鸿想了想说:“讲孔孟。”薄双咯咯直笑,说:“这种人,讲孔孟他一定听不进去,打一顿比较实在。倒是咱们神剑,愈来愈讲文化了。” 见她并未挂怀,祁听鸿心下稍宽,也笑道:“但还是要提防一点。我总觉得他要坏事的。” 不料祁听鸿一语成谶。等三人买罢杏仁,租一驾小驴车运回来,还没进到院子里,祁听鸿已看到一架梯子,架在楼边,直通句羊的窗户。 出门之前,他们已把窗户上上下下闩好了,只有句羊房间的窗那夜撞坏,未及修缮。照理来讲,句羊窗户开着,也有可能是句羊跑出去了。但祁听鸿心里唯一念头是:李方伯来偷秘方了! 李方伯此人,探口风不成,立刻对薄双翻脸,一看就不是善茬。而且他长得五大三粗,对上没有内力的句羊,真心不好说孰赢孰输。 想及此地,祁听鸿丢下缰绳,从车上跃下。薄双在身后叫道:“神剑!”祁听鸿背上已经想出一层冷汗,更来不及应答,起落间奔到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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