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张了几回嘴,也没说出话来,薄双扑哧一笑,道:“神剑这是做啥呢。换我们去县学念书,肯定也不晓得有个同窗是片雪卫呀!” 祁听鸿支吾道:“我……” 楼漠打断他,说道:“不如同我们讲讲,这位指挥使究竟是怎样的人?” 祁听鸿立刻道:“他很聪明,武功也好。” 话一出口,祁听鸿立即反悔了。在武林盟面前夸句羊是做啥呢?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楼漠不以为意,摆摆手说:“这两点大家都晓得。” 祁听鸿定了定神,沉下声音,又道:“他心思很深沉。” 楼漠道:“神剑对他知道多少呢?” 不消她问,祁听鸿自己也在想,自己对句羊,究竟晓得多少呢? 想了半天,祁听鸿说:“他和我讲过,他的名字是义父起的。如今看来,这个义父大概就是燕王。” 楼漠道:“叫句羊是吧,为何起这个怪名字?” 祁听鸿道:“燕王有天在山上打猎,见着一只母羊,跪在地上不动,正在奶一个婴儿。” 其实句羊给他讲的时候,朱棣是先射死羊,才发现羊在喂孩子。但祁听鸿不知不觉,将被骗的恨意转嫁到了朱棣身上。他作个拉弓的手势,又说:“燕王射了一箭,那母山羊还是不躲,于是死了。喂的那个小囡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众人为之一静。楼漠道:“真教残暴。” 金贵却没觉出来,说:“怎么了,怎么了?见到羊当然射了,吃羊肉啰?” 大家不睬他,祁听鸿说:“是吧。但句羊又很爱戴他。” 武林盟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朱棣来,祁听鸿却默默地还在想句羊的事体。旁人说话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远去了,只剩一个声音在问,句羊对你射箭,也是一样地不犹豫。在他心中,你算怎么一回事呢? 从方府回来以后,这个问题永远纠缠在他心头。事到如今,答案或许已经不重要,但祁听鸿就是没法不想它。 等到天黑了,众人准备回房休息,薄双叫道:“神剑,神剑!” 祁听鸿如梦初醒,道:“怎么?” 薄双拿了本书,笑道:“叫你许多声都不应。看见一个词,不晓得什么意思。” 祁听鸿接了书来,一看,这竟然是本庙里印的小册子。薄双所点的乃是一句回向偈,偈云: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薄双笑道:“前年上香拿的,单记得啥叫三途苦,不记得四重恩了。” 金贵道:“该找个秃驴问,干嘛问神剑?” 薄双嗔道:“神剑念这么久书,啥都晓得了,是不是?” 祁听鸿实则并不晓得,暂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个。但薄双给他戴这顶高帽,他还是翻书道:“或许前后讲了呢?我且看看。” 这本书只有十来页,祁听鸿随便翻翻,就看见一页专门解释这句偈。上报四重恩,讲的是佛弟子要报答四种恩惠:父母生养之恩、老师教导之恩、国主庇护之恩,还有一种讲求博爱的众生恩。 原本这也只是最普通的一句偈,看在祁听鸿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因为他翻翻覆覆,烙饼一样地想,他在句羊心里算啥人。所以这句偈等同在说:朱棣是句羊父母、句羊恩师,并且同样也是国主。所谓上报四重恩,朱棣在句羊心里独占三重。至于他祁听鸿,顶多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薄双对他没有坏心。明明看得懂字,非要他来念这句偈,当然是为了劝慰他。想说句羊射他这一箭是人之常理而已,叫他不要神伤了。 可惜喜欢、欢喜、情爱、爱情,乃是天底下最不可以常理计较的东西。句羊吃醋发脾气的时候不讲常理,凑过来吻他的时候也不讲常理,现在突然要讲常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得令人发指。祁听鸿看着这页纸,睫毛一痒,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一样涌在书上。 金贵偏偏还要凑过来,问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祁听鸿顿时觉得没人能了解他的苦闷,又想装没事,又想躲,一边悄悄擦泪,一边哽咽说:“意思是、是……” 说到半途,句羊漠然的、讲常理的身影忽然浮现出来。祁听鸿把书一扔,说:“我、我有事体……”匆匆地躲回房间里面。 武林盟众人耳聪目明,隔着一道房门,也能听得清祁听鸿在房间掉泪。只是大家都装没听见。金贵道:“看到啥了呢?” 那本书还摊开在桌上。金贵凑去看,奈何他不识字,看也看不出名堂。他问说:“这是什么,神剑看了这样伤心?” 薄双说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金贵愈发摸不着头脑。楼漠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金贵只得转向三就黎。三就黎想了想说:“这是页天书,吃过苦头的人自然就看懂了。”金贵不屑道:“黎老哥,我知道你也不识字,你懂什么?”三就黎叹了口气,摇摇头。
第44章 但令一顾重 与此同时,句羊正好巡值结束,回到府衙。以往这个时间,片雪卫其余弟兄也该三三两两回来了,今天却有点奇怪,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句羊在府里搜了一圈,倒也没有甚么打架痕迹。而且替朱棣养的那只鹰也好端端的,不像受惊吓的样子。 句羊想他们是结伴去玩,略微放心,坐到椅子上,解开手上缠的纱布。 那天他荡开祁听鸿长剑,把虎口震破了。握刀的时候有点疼,但他鬼使神差,没有上药,只简单包扎起来。看了一会,伤口愈合得不错,他又把纱布缠回去。外面有人急匆匆走过来,句羊心里又想:“这是谁呢?” 那人猛地撞开府衙大门,原来是个太监。见了句羊,他一拱手,倨傲道:“句大人,圣上有请,随咱家来罢。” 宫里太监最擅长见风使舵。如果不是发生什么事,不至于对句羊这种态度。句羊略微一想,已经明白缘由,叹了口气道:“稍等。” 那太监阴阳怪气道:“句大人,不是咱家在等,是圣上在等。” 句羊道:“很快的。”解下腰间长刀,放在桌上,顺势最后摸了摸白鹰脑袋。白鹰张嘴一咬,句羊缩回手,没给它咬中。鹰只认朱棣,但他和鹰几乎一起长大,对鹰也有点感情。 做完这两件事,他随同太监走进内廷,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偏殿。 虽然是白天,殿内还是点了灯。朱棣高高坐在堂上,片雪卫所有人齐刷刷站在他身侧,脸上神情各异。最当中站的是苗春,似笑非笑,看不出他心思。 而偏殿中央跪着一人,反绑在地上。听见句羊进来,这人抬起头,脱口叫道:“句……” 这人正是单青。听见他叫,朱棣冷道:“真是情深义重。” 单青生生把剩下两个字咽回去。朱棣哂笑道:“现在避嫌,已经晚了。你叫罢。” 单青低低说:“句大哥。” 句羊置若罔闻,从他身边走过去,给朱棣行了礼。拜完三拜,朱棣开口道:“句大人,苗同知讲,他在街上碰到一个熟人。带回来给朕一看,朕居然也认识。” 句羊并不奇怪。单青的行踪是他去查的,也是他告诉苗春的。 原本他饶单青一命,是出于恻隐之心,但单青既然投奔建文帝,他就只能敌人相待。 朱棣又道:“句大人,讲讲呗。这死而复生之术,朕听了也觉得眼红。” 他这么说话,显然不是真叫句羊讲课。句羊跪在地上道:“句羊知错。” 朱棣扯扯嘴角,冷冷一笑,说:“当真?朕这回不好糊弄了。” 句羊道:“当真。” 朱棣笑道:“毕竟你是句大人,朕拿你也没办法。这样,你当面把他杀了,让朕看看他还活不活得了。” 单青自从被抓来,早知自己没有活的可能,一梗脖子,说道:“狗皇帝,你有胆子自己来杀我。” 朱棣淡淡道:“你句大哥也不是没胆子的人,对吧,句羊?” 句羊抿抿嘴唇,说道:“陛下,句羊没带刀。” 朱棣看看四周别的片雪卫,说:“你们呢?谁带了刀,借指挥使一把。” 殿里无人应声,过了一会,苗春小心翼翼道:“陛下,除了句指挥使的赤心会合,我们的佩刀是不许进内廷的。” 朱棣恍然道:“倒是朕大意了。来个人!给指挥使拿把匕首。” 旁边近侍太监赶紧领命,不一会奉上一把小剑。朱棣拿过来,看也不看,当啷一声丢在句羊跟前。 句羊握住匕首,走向单青。他虎口伤口没好全,此刻隐隐作痛。 朱棣道:“单青,你应当是挺恨朕的罢。” 单青被冰凉的匕首抵在脖子上,大声道:“是!” 朱棣道:“但我听苗同知说,你还来了一封信,讲刺客的情况。这难道不是为朕着想吗?” 单青咬牙道:“少做梦了,我是为句大哥不要上当。” 朱棣哈哈大笑,说:“句大人,单青对你这样好,舍命来给你报信,你忍心杀他?” 句羊静静看了单青一眼,单青道:“没关系。我单青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岂会害怕死第二次。” 句羊道:“没有什么不忍心的。” 朱棣挥挥手,轻飘飘说:“动手吧。” 这个瞬间,句羊听见单青压低了嗓门,用只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得意道:“句大哥,我早跟你说过。我没说错……” 话未说完,句羊手里匕首一闪。单青突然发不出声音了。他一愣,脖颈鲜血狂喷,浑身力气飞快流走。句羊一松手,单青身体倒在地上。 朱棣不说话,句羊便跪在地上不动。单青的热血漫过来,把他膝盖浸湿了。 方才单青的话只讲了一半,但句羊明白,单青所指是他在县学说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希望句大人早做打算。 跪了一刻钟,朱棣含笑道:“还活不活得过来?” 句羊道:“活不过来了。”朱棣着人拖走尸体,笑道:“好了,这事就此揭过?” 句羊熟悉这个语气,笑里藏刀,只是没想过某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他说:“句羊自知犯下欺君之罪,罪该万死,不敢讲揭过。” 朱棣哼了一声,说:“锦衣卫那边记有,句大人前天回来,领了二百杖。”句羊低着头道:“是。”朱棣又笑道:“换个人登的,朕就信了,但句大人在朕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句羊难捱得紧,仍旧应道:“是。” 朱棣轻轻一笑,说:“句羊指挥使,上衣脱了,给朕瞧瞧,也给你下属们瞧瞧嘛。以儆效尤,是吧。” 知道他当指挥使,树立威信不容易,朱棣往常总是给足他面子。话里话外叫他句大人,让他免礼站着。但朱棣要把脸面收回去,同样也是易如反掌。句羊紧紧咬着下唇,手慢慢伸向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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