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沉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这样轻缓的安慰之语和那些刺耳的哭声纠缠在一起,他看不清那些撕扯着他皮肉的人影的脸,只能用力地把自己缩得更紧。 “陛下,”常恩在此刻终于忍不住说,“要不要请奉先殿的大师来一趟?” 药石无医之症,好像只能托付给更高深飘渺之处。 沈闻非看着贺云沉潮湿的脸,搂着他极为悲愤地冲着虚空处道:“若有恩怨,皆在朕一人所为!贺云沉无辜!”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下。 “……杀了我吧……” 沈闻非低头看着贺云沉。 贺云沉仍旧紧闭双眼,声音已经嘶哑起来:“杀了我吧……” “云沉,”沈闻非的手扣着贺云沉的后脑勺,轻轻地吻着他的额角,“云沉醒醒吧云沉。” “……是我有罪……” 沈闻非猛然一顿。 “是我欺君……”贺云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我……欺君……” “你真的没有欺君?” “若贺云沉又欺君之心,就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遥远的记忆狂奔而至,震得沈闻非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初他不信什么对天发誓,不信贺云沉会真的骗他,说出来的那些话也不是想真的要贺云沉如何。 沈闻非当时只不过是一句戏言,只是想要贺云沉的一句承诺之言而已。 一句戏言而已啊! 沈闻非神魂俱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君无戏言,偏偏他有这么一句戏言; 臣不欺君,偏偏他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老天爷——沈闻非仰头望着虚空之处——你竟这般严苛,为何竟这般严苛啊! “常恩。” “奴才在。” “去……”沈闻非的眼泪重重落下来,“把朕的朝服拿来……快去!” 奉先殿。 沈闻非小时候是最讨厌这里的,要一板一眼地行礼,要谨言慎行,母亲那时候更是提着他,让他处处看着他五哥。 他自小就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 现如今,这牌位巍峨耸立处,这寂静之地,竟成了他最后的希望所在。 沈闻非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遣退了所有人,身穿朝服跪于蒲团之上。他是天子,是现在整个皇城唯一的掌权人,可他面前牌位层层叠叠几乎几层楼高,他显得那么渺小。 “沈氏不肖子孙沈闻非,”空荡的殿阁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违祖训,逐生母,弑手足……” “以致朝堂血漫,内外纷扰,”沈闻非看着那些寂静牌位,眼眶通红,“此番罪责皆由不肖子孙沈闻非一人而已!切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明断,降罪于斯,不言他人之过,惩戒只在朕一人而已!” “望祖宗赐罪。” 沈闻非伏在那处蒲团之上,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着。 “望祖宗赐罪!”
第五十四章 重逢 贺云沉在床帐里辗转了一整晚,天色蒙蒙亮时才缓缓睡去。 勤政殿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沈闻非倦色浓郁,撑着床边站起来。 ——他还要到前朝去。 “陛下不如歇息一日吧。”常恩劝道,“也算是,守着殿下?” “……” 沈闻非看着贺云沉苍白的脸,沉默着摇摇头。 他本不信什么“天谴报应”,可如今贺云沉这般,根本由不得他不信。 ——若能勤勉不怠,真心悔过,或许万方天神也能更怜悯一二,放过贺云沉。 “好生看顾着他,”沈闻非低声道,“在床边,设张书案,以后的奏折就都放到这里来吧。” 常恩只能点头:“是。” 贺云沉这样的痛症断断续续来了几次,只幸好时间越发短了起来,白日里他也有了些清醒时候,只是眼睛茫然睁着,得好好叫几声才能回过神儿来似的。 沈闻非心里自是不胜欣喜,奉先殿里多番诚信跪祷过,各方佛寺里的高僧主持也都请过来看了,所说之言讳莫如深,沈闻非一知半解,手上多了串檀木的佛珠。 贺云沉又一次睁开眼睛,原本激烈动荡的梦境好像在一瞬间如入水之雪,片刻就不见了踪影。他总是回想,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贺云沉手一动,被人温柔地圈住了。视线一抬,是沈闻非。 正是太阳高照的时候,外面天气难得晴好,阳光透过窗纸落在沈闻非脸上。贺云沉这般看过去,沈闻非的眉眼上有一层金灿灿的光。 贺云沉慢慢忘记了梦境,他看着眼前的沈闻非,心里安定起来。 沈闻非把那串佛珠调整好,让它安安稳稳地待在贺云沉的手腕上。又凑过去吻了吻贺云沉的脸,摸摸他的耳朵,笑着:“饿不饿?云沉想吃什么东西吗?” 贺云沉只是看着沈闻非,好像看不够似的。他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又觉得自己跟他再相熟不过。 “我……” 沈闻非看着贺云沉嘴唇一张一合,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做了个梦。” 贺云沉最近总是如此,好像那个抓不住也想不起的梦境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做了什么梦。”沈闻非抿抿嘴角,抬起头又是一张和煦的笑脸,他一根一根地摩挲着贺云沉细泠泠的手指,“梦见我了吗?” “……我想不起来了。” 沈闻非手指动作一顿,贺云沉今日跟之前的回答又是一模一样。 太医院的人说,这不是良兆。 “好好想想,”沈闻非哄着他说,“梦见……我们一起看烟花?还是一块儿骑马?” 贺云沉看着沈闻非的脸,有些茫然地问:“陛下不上朝吗?” “下朝了,”沈闻非耐心地回答他所有的问题,“一直都守着你,怕你睁开眼睛见不到我会难过。” 这句话让贺云沉弯了一下眼睛,脸色好像也变得生动起来。 沈闻非心里雀跃了一下,拉着贺云沉的手过去给他看:“云沉你看,这是好几代高僧都戴过的佛珠,有安神静气,震慑妖邪的功效,你带着,就不怕做噩梦了。” 贺云沉看了看手上的珠子,又去看沈闻非的脸,低声叫他:“陛下。” “叫我闻非就好。”沈闻非吻了吻他的手,“叫我闻非。” “……闻非。”贺云沉看着沈闻非近在咫尺的笑脸,心里空荡得难受,他沉默片刻,突然低声就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八道。” 沈闻非坐直身子,拉着贺云沉的手说:“你不会死,你就是累了,想多睡两天。” “我梦见……”贺云沉的眼神飘渺起来,“我梦见他们都走了。” 沈闻非心里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们……都走了。” “没有。”沈闻非握着贺云沉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在……还有人在。” 确实还有人在。 林眠春再次看到整片日光的时候,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 常春来接的她,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回宫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贺大人……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她梳洗完了站在贺云沉床边的时候才有了答案。 正是午后,贺云沉正无知无觉地沉睡,整个人消瘦苍白,好像是冬日里枯萎的花。重重掩藏在那明亮柔软的锦被之下,更显得脆弱易碎,渺如尘埃。 只一眼,林眠春就呜咽一声,马上捂着嘴转过身去。 她怕自己再晚片刻,就会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常春扶着她坐到凳子上,看她伏在桌上哀哭不止,心里也酸涩难忍,只能上前劝道:“姑娘,好姑娘,你别哭,若是殿下醒了见您这般伤情,也会难过的呀。” 林眠春根本止不住眼泪。 她本以为,在牢狱中这些天,她的泪早就该流干了,但是现在,见贺云沉如此,她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了。 沈闻非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先是照例走到贺云沉床边去看看他,确定他的手脚温热,又小心掩好了帐子,看向一旁的林眠春。 事已如此,过去对错已经无足轻重,沈闻非拉着贺云沉的手,看着林眠春簌簌不止的泪,低声说:“你是他挂念的人,你若这般,他也会难受……起来吧。” “云沉近日……总是忧思,”沈闻非仍旧握着贺云沉的手,隔着帐子看他,“梦魇缠身,难过得紧。他心里挂念你,现在你来了,就多多陪着他,哄他开心。” 他说完,话音一转:“往事已尘埃落定,朕也不会予以追究。至于其他……你心里有数就好。” 林眠春屈膝行礼,点头应下了。 沈闻非又转头看着贺云沉,叹了口气。 贺云沉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便醒了,照旧还是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一只手挑开床帐,探进来一股浅淡的果香。 贺云沉转头看去,是一个身着浅色宫装的女子,手中托盘,几瓣苹果晶翠可人。那女子见他醒了,极为惊喜地喊了他一声“大哥”。 那声“大哥”叫醒了贺云沉,他这才看出来,眼前的姑娘,正是林眠春。 “哥,”林眠春见他醒过来,高兴极了,跪坐在床边看着他,“你醒了。” “眠春……?”贺云沉看着她,慢慢皱起眉头,“你怎么……”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哥,”林眠春忍着眼中泪意,说,“是陛下,陛下他……” 她话没说完,贺云沉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伸出手去揪着林眠春的衣袖,声音又快又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走!你快走啊!”
第五十五章 清醒 贺云沉自从吃了往生蛊后,自觉终日昏沉,现在眼前的林眠春就好像是刚才挑开帷幔床帘的手,一下子就让他清醒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贺云沉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快走,你不能在这儿,你快……” “哥,哥!”林眠春眼泪汪汪,她反手握住贺云沉的手,哽咽着说,“哥,是陛下,是陛下让我来看你的,是陛下让我来陪着你,没事了哥,真的没事了,都没事了。哥你别急,你别……” 贺云沉根本想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撑不起来脑袋,只能茫然无措地躺着,看着林眠春。 那眼神看得林眠春心都要碎了。 “哥,我没事儿了,”贺云沉手背上凸起来的骨节硌着林眠春薄薄的掌心,“真的,陛下说了既往不咎,真的没事了。你别担心我了哥……” 贺云沉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是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了,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手也软软地搭在林眠春的掌心里。 林眠春有很多话想说,想对着贺云沉大哭一场,可是那些话、那些眼泪,都是伤心事的佐证,如何还能重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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