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把许久未有人触碰的钥匙,徐徐打开了那扇挂着生锈大锁,铺就出一段带着灰尘的往事。 这便是赵景玄第一次看见姬姳时的样子,潇洒恣睢,就像她骑着的那匹马,即便被拴着缰绳,心中也向往着万里的驰骋。 赵景玄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他记得这时候自己浑身褴褛满是污血,刚杀完了同自己同吃同睡的兄弟们,在姬宣的恶心得让人作呕的笑容下被栓上了绳子牵在马后。 ——美曰其名出去散散味儿,实际就是这些权贵要从自己杀人工具手上找到些乐子罢了。 然而他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自身体穿过。他现在原来连一个实体都不算,只是这虚空中一缕未散的青烟罢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姬姳扬起的脸,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或许于姬姳而言,自己只是她于心不忍下的一次举手之劳。 然而于赵景玄而言,他永远忘不了这个翻身下马的红衣少女,解下牵着他的绳子,教他读书写字,让他不再只是一把会杀人的刀,改变了他如牲畜般的一生。 而后来的事情,却也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野心勃勃的大兴二皇子,处心积虑的相遇,伪装出的儒雅和善,无一不让这个渴望飞翔的姑娘神往。 然而一切却都是淬着毒药的糖衣,是毒蛇妖艳的红信,是爱人包藏的祸心,是几方势力费尽心思的争夺…… 最终的苦果都落到了姬姳一个人身上。 她失去了清白,失去了爱护她的父亲母亲,失去了往日的爱人,失去了国家…… 最后在失去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时,被残忍剥夺了活下去的机会。 赵景玄曾数次潜入那个荒凉得见不到一丝光亮的冷宫中。 却看见那个曾一身红衣鲜衣怒马的少女,变成了蓬头垢面浑浑噩噩的疯子。 所有人都怕她,笑她,辱她,只有赵景玄还固执地觉得他的居次一定能回来。 于是不知多少次姬姳抓伤他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赵景玄心中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然而其实那时候姬姳已然行将就木,那双曾灵动得像是能包罗满天星河的眼,只剩下枯井般的无波无澜。 姬姳枯木一般的手指将赵景玄手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说:“杀了他,我要他处心积虑争来的国为他陪葬!” 这是那些年,姬姳唯一对赵景玄说出的清晰的话。 却还是将赵景玄当成了杀人的刀。 杀父杀母,毁人清白。姬姳对自己这个庶生哥哥早就不仅是恨,她要他失去所拥有的一切,要他下十八层地狱。 赵景玄什么也没说,他不劝人善良,毕竟没有姬姳,就没有还能活着的他。 于是他说:“好。” 彼时先帝正为亘罗这个在姬宣手上愈发壮大的部落发愁,于是派了应泽丰深入。 可亘罗地形复杂,若不是赵景玄在其中推波助澜,事情又怎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只是没想到先帝能狠心成这样,没有招安,没有劝降,甚至连城中的百姓都不放过。 或许他只是心虚,只是怕日后一看到这些亘罗的百姓,就想起自己为了当上皇帝不择手段,欺她骗她的样子。 所以整座城池,血流漂橹。 若不是赵景玄带着人连夜挖了条暗道,亘罗的都城便将彻底成为一座死城。 他本想带着姬姳和连楚荆跑的,可他想不到自己跑死了两匹马,最后也只见到了姬姳最后一面。 赵景玄是在乱葬岗将人刨出来的,说来可笑,亘罗的公主,皇帝的妃子,最后竟就落得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的下场。 他抱着姬姳,心中犹如被千刀万剐,眼睛却干涩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姬姳许久睁开被污血蒙住的眼,就这自己的血,在赵景玄手上写了一个“连”字。 这便是在托孤了。 赵景玄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总是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他竟就是姬姳的孩子,便是连楚荆。 姬姳在写完这个字后,便彻底与世长辞。 赵景玄为她立了个无字碑,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到能在上面写什么。 姬姳这辈子从未做错过什么,然而最后父母死了,哥哥辱她,爱人负她,她似乎什么都没做错,命运却从不在她身上留情。 而归根究底,似乎只是因为她爱错了人。 赵景玄安葬完姬姳后马不停蹄就往连楚荆身边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先帝怕落人口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幸好赵景玄先前挖的那条暗道,许多姬姳原先的旧部也逃了出来,于是连楚荆才得以在先帝的天罗地网上活了下来。 赵景玄初次见连楚荆是在冷宫中,得以好好儿看看这个自己恩人的孩子,却是在那个山洞中。 别的孩子学四书五经,学道德伦理,连楚荆这些年在冷宫,最先学的却是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他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试探。 幸好连楚荆的这些防备都在赵景玄略显笨拙的温柔下被瓦解,筑起了一道仅属于他们两人的高墙,将一切外人隔绝在外。 两人像是两个点灯夜游的旅人,在黑暗中互相点灯,报团取暖,互相搀扶着在艰难的世道向着并不明确的终点摸索而去。 赵景玄原是不想连楚荆再和大兴王朝扯上什么关系的。 直到那晚,那是连楚荆的十三岁生日。 赵景玄不会做什么别的,只是听说小孩最喜甜食,于是他又为连楚荆做了绿豆糕,只是这回格外大,端端正正的一大块。 然而最后那块绿豆糕却没一个人去吃。 他问连楚荆想要什么,对方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收敛,只余冷漠,他说要夺回自己的一切。 赵景玄本以为将人带到远离权势争夺的无人之境便好,却没想过被烈火焚燃的鲜花,无法久存于温室中。 于是赵景玄还是点头了,他似乎从学不会拒绝自己心爱的人。 一年。 当时的先帝连年征战,大兴早不复先前的繁荣昌盛,又或许是报应,后宫甚至没有可以继位的皇子。 内忧外患下,先帝一病不起,眼看大兴王朝垂危。 于是赵景玄仅只用了一年,便只差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就可将连楚荆送上皇位。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先帝终究是发现了有人在操纵朝堂。 赵景玄原是想杀了他的,这个害得姬姳一生零落的男人。 “朕要死了,大兴内忧外患……朕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了,朕需要一个人来帮朕。” 先帝这时候才不再嫌弃连楚荆母妃是外族人的血统。 其实即便先帝不说,赵景玄也不会让连楚荆一个人面对朝堂那些如狼似虎的外戚权臣。 只是先帝实在太多疑了,他既需要一个能帮连楚荆的能人,却又不能让自己这最后一个儿子太信任那人,以免最后失了自己,也失了江山。 “所以‘先生’不能活,先生只能死,并且只能死在你手上……” 先帝打了个好算盘,要赵景玄亲手杀死曾经的自己,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与连楚荆对立的身份辅佐他一辈子。 赵景玄却只是笑,手中的匕首已经到了那位臃肿老态的男人脖颈处: “你真以为我不能脱身?还是你觉得以你的将死之身能拦得住我?” 然而皇帝这样善于操纵人心的人到底比他更狠心,他也笑了起来:“一个瞎子是无法登基的。” 赵景玄突然便惊觉这些年什么药都试过,连楚荆的眼睛却始终处于将好未好的状态。 “那不是毒,是蛊。” 先帝说这话时,麻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竟是为了算计自己儿子而兴奋。 “蛊毒的毒虫还在朕手上,朕的好儿子想要重见光明,赵景玄便不能是救他养他的先生,而只能是杀他恩师的摄政王!”
第七十章 先帝笃定的眼神让赵景玄如坠冰窖。 先帝赌他不会拒绝自己, 事实诚然如此,先帝赌对了。 小木屋中连楚荆还抱着赵景玄送给他的那把匕首,正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先生回去。 他还记得先生对他说过, 大业将成。 所以他要好好儿等着先生回来,要等着先生亲手摘下他眼睛上蒙着的布条, 要等着先生亲手将他送至那个至高的皇位, 要时刻站在他身后…… 要将自己这些年对先生早已不算清白的感情都说于他听, 要这些年的黑暗过后, 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先生——他的太阳。 可满心期待又紧张的连楚荆不知道, 他的先生不会回来了。 赵景玄这时候正躺在皇帝寝宫后的一间密室里, 任由那些人在他身上割开无数道口子,任由那恶心的虫子自他身体里钻进去再喝满他的血爬出来。 身体很疼, 心却更疼。 赵景玄等了这一天许久, 他不清楚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何时变得不一样了,变得不再是一个先生该对自己学生有的心思。 但他不敢说,更不能说。 幸好连楚荆看不见,否则他就要担心看向连楚荆愈发炙热的目光, 是否会将人吓跑。 他想着再等等吧, 两人经历了生死,往后的日子还长。 他想等连楚荆再大一些,等大兴的江山再稳固一些,或者等什么时候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他以为时间还长,他以为自己和连楚荆还能有一辈子去将这句话说出口,可现下老天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赵景玄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漠又自私的人。 可或许连楚荆不经意间扬起的笑容实在太暖,暖得像是和煦又炙热的阳光, 足以融化他心底的坚冰。 又或者是连楚荆散发的光芒实在太亮,亮到将他心底久久囤积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 所以他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再兑现自己的承诺,更没办法让连楚荆这样好的人一辈子存在残缺,没办法再对他说一句“先生喜欢你”。 当最后一只蛊.虫自他身体中钻出时,赵景玄身.下的的被褥都湿透了。 然而整个过程中他却一声都没吭,只有床板上几道带着血迹的抓痕昭显着他受过怎样非人的待遇。 “好了,现在你的血,就是治疗连儿最好的解药。” 赵景玄目光失神地看着房顶的壁画,声音说不出的沙哑:“你总归是要死的,你就不怕你死后,我告诉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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