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任姬宣挑拨,赵景玄却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 并非他不愿说,不屑说,只是这样的事越描越黑,留给他唯一的出路便只有沉默。 更何况,这些事情环环相扣,牵出铃铛带着响。 有些事,他不愿连楚荆接着往下想。 然而有些秘密藏得太深,他不愿连楚荆往下想,却免不了对方来这山上赴约,便是想拔出这根刺儿来。 “所以,无所谓观星,只是你将这事儿告诉了先帝,先帝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才赐死了朕母亲……” 或许是没想到这把火最后还是烧回了自己身上,姬宣在连楚荆冷得如寒冰般的语气中打了个寒颤。 “是那狗皇帝无情……是他!”姬宣此时苍白的辩解都变得相当无力。 “还有你的眼睛……” 似乎以为自己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姬宣将这句话又重重重复了几遍。 “他派人灌的药!若不是因为那狗皇帝多疑,以为你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他怎会下手毒瞎你的眼睛,还害你在外流离多年!” “亘罗被灭,你母亲发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下得去手……这都是那狗皇帝造的孽!” 姬宣愈说语气愈激动,仿佛感同身受地为连楚荆愤懑: “陛下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这一切都是狗皇帝的错,末了却生生拆散了你安稳的生活,又要你替他守这岌岌可危的江山! 陛下,您太累了,又何必还替他守这江山……” 姬宣的话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连楚荆的眼中似有松动。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冷宫的日子。 那样阴暗的地方似乎只有老鼠能活下去,那样不见光的地方连吹进来的风都带着腐朽的霉味。 连楚荆就蜷缩在小小的一张床上,他没有母亲的呵护,便只能孤零零一个人长大。 只有姬姳时不时发疯时掐住他的脖子,每次窒息感让他的青筋突突直跳时,他才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接着是母亲被带走,失恃失明,在短短一天洪水般将痛苦绵延到他生命中的每个角落。 逃亡分别,连楚荆的同年闻的最多的是血腥味儿,尝的最多的是腥咸的苦楚。 再后来有道光照进来,那是先生走进的地方。 可先生终于也走了,连楚荆的生活归于一片灰暗。 在与权势和自己情感的无限斗争中,他挣扎反抗,浑身是血被困在这具为他打造的牢笼中。 他终于知道,自己一切苦难的来源,是生他的人,是创造他的父亲。 原来他生来就是不幸的,他生于母亲心死在父亲的算计时,长在利益相争的泥潭里。 连短暂挣脱出污沼萌出的小芽,最终也还是倒在了鲜血浇灌的一片血色里。 这一路走过来,他的脚下踏着尸山血海,最深处埋着的,是那个曾经单纯的稚子。 归根究底,他是皇帝,享无上权利,身边便合该空无一人。 他原本就不该奢望有人能站在他身边的。 疲乏自他指间处趁虚而入,灌溉至全身,连楚荆突然觉得心中荒凉一片。 然而此时,他却觉得手腕突然一热,接着便是一股强势却温柔的力道将他拥在了怀中。 吐息间多了些别人的气息,连楚荆原本该推开的,然而闻着那琥珀的香味,他却只觉得安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1】,乱我心者……当斩之……” 说完,身上的压力猛然消失,鼻尖的琥珀香却许久不散。 姬宣眼看着满眼杀意的赵景玄在松开连楚荆后直直向着他而来,还没来得及后退一些,便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禁锢住了脖颈。 巨大的压力让姬宣轻轻咳了一声,他看着双眼猩红的赵景玄,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 “若不是你将人救走……赵景玄,现在这位压着你的小皇帝根本不会存在! 你也是亘罗人,就甘愿在大兴人的压制下过一辈子吗?!” 在赵景玄愈发收紧的压迫中,姬宣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最后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然而姬宣却还是挥挥手让一早潜伏周围的杀手不轻举妄动。 他在赌,赌赵景玄会松手。 他不信有人会甘于人下。 他赌方才一番离间下,赵景玄清楚连楚荆知道他的身份后,不会留下他这个外族余孽,更赌赵景玄明白眼下若想活命,只剩下与他合作这一条路。 姬宣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赵景玄,然而对方那张喜怒不明的脸上,那双眼中显然都是杀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赌错了…… 就在他心慌之际,一旁坐着的连楚荆突然出声冷笑了一声:“松开……” 姬宣以为连楚荆心中的仇恨终于大过了理智,要以大兴的江山来祭多年的苦楚。 然而在他满眼的期盼中,他眼看着连楚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朕并非为先帝守着大兴……还是你当真以为朕这些年在皇位上这么久,只学会读到了权力相争?” 说话间,那只冰凉的手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向了亭子外。 秋雨过后,天空被洗去了浊气,朦胧的雨雾在天地间缠绵,处处都透着本真的澄澈。 “看到了吗?” 姬宣不明所以,只是连楚荆和赵景玄默契的沉默让他不免心中一凉。 “看到什么?” “看林间的飞鸟,看地上忙碌的蚁虫……看这权利或许是几个人,几股势力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这世间却是属于每一个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每个生命……” 连楚荆这句话让姬宣愣了一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而清新的山林气息却涤不净他胸腔盘踞的污浊。 “我看不懂,也不想看!连楚荆,你不必跟我扯这样的大道理……” 姬宣终于扯下了自己那张虚伪的面具,再不假惺惺端着语气叫连楚荆陛下。 突然,他开始狂笑起来,阴恻恻的笑声在林间显得有些可怖:“你真是和你母亲一个德行…… 可惜什么人间,什么大义,你都只能下地狱跟恶鬼说去了……看看那里听不听你的满口道义!” “你可知道朕既有把握来赴你的约,便有把握这江宁城你炸不成?” 闻言姬宣笑得更加放肆:“信,当然信……可若我的目的本就不是炸山淹城呢?”
第六十五章 姬宣满心期待在连楚荆那张一惯写满自信的脸上看见慌乱, 然而…… 一瞬却都不曾出现。 他眼睁睁看着连楚荆嘴角咧开讥讽的弧度:“废物……你真当做的那些朕都看不出来?” 姬宣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挣扎下却还是存有一丝侥幸。 然而连楚荆却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最后的一丝希望都不留给他。 “若你说的是你那藏在郊外的两营私兵……现在怕是已经成了杨将军手下的亡魂了。” 连楚荆的语气淡然, 直接宣告了他的失败,仿若这场谋图已久的造反不过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打闹。 姬宣闻言瞳孔骤然间紧缩, 眼睛在瞬间因充血变得通红, 巨大的挣扎下竟真的从赵景玄的禁锢下挣脱开来。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姬宣跪在地上, 不顾形象地嘶吼着。 匍匐的姬宣还没触到连楚荆的袍角, 便被赵景玄一脚踢了出去。 “仔细自己的狗爪子!” 姬宣被赵景玄这一脚下去直接呕了血, 猩红的血浆将散落的长发黏在脸上,让他看起来些许狼狈。 赵景玄见姬宣还在不断往连楚荆边上爬, 又是要一脚出去, 却被小皇帝喝住了。 “让他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养了私兵的?!”姬宣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体面些,几乎咬着后槽牙才将话说完整。 连楚荆没看他,只是又悠悠然扶着桌子回到了凳子上坐下。 “什么时候?太早了。 大概是是去凤凰山后,发现那矿的实际产量远远大于记录, 却依旧在不断招人时……” 说到这里, 连楚荆突然笑了一下,满脸的讽刺:“再早一些,你们这些蠢货只顾着把账本做平,却没想过一个村百户人,光铁匠却就有三十几个。 半月一个锅,一月一把犁……姬宣,你是从未想过会有人往这样细的事上查, 还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子?” 最初只是在翻看那些账本时发现生铁的数量和记录对不上。 他原以为是拿这些生铁去卖了钱,却发现韩家那些人都只在铁票上动了手脚。 而那些生铁……不翼而飞。 连楚荆接着往这条线上查, 发现那些被贪污的生铁数量之巨根本难以转手。 不是用作买卖,便是这铁有作用……连楚荆头一个想起的便是兵器。 而此时,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大衍宗的卷宗。不知玲珑的卷宗做了手脚,许多男丁的名字竟都在卷宗上不翼而飞。 甚至不止大衍宗。 这些年来江南多了不少莫名的帮派,只是大衍宗名气最大罢了。 而这些帮派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其中的男丁每年都在十分均匀地减少。 连楚荆算了算,这些兵器和男丁……竟足够豢养两个营的私兵。 这样的用意,司马昭之心…… 亘罗人不仅要夺城,更是要造反。 于是他假意不知这件事情,一方面应对炸山淹城之事,一面派人去找了定北侯杨成平的大儿子,西北将军杨茂。 其实杨茂身在西北,若是平反这次战乱,大有更好的人选。 然而杨家原本一向自视甚高,而正因为有了几月前的捉奸案。 定北侯杨成平因为小儿子的故逝一病不起,身为长子的杨茂却必须按照皇命坚守西北。 连楚荆派人去让杨茂来平这场不必费太多气力的叛乱,其实是给杨茂一个回京都省亲的机会…… 一个归顺的机会。 这仗过后,杨家算是彻底握在连楚荆手上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地抖了都袍角,摸到桌上的茶杯,放在鼻间嗅了嗅。 茶原本是极好的茶,只是放太久了,或者说是生错了时机,便注定只能发烂发臭,只剩下霉味儿惹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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