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看不见当时自己的脚究竟成了什么丑样子。 只是仍清楚记得鞋袜粘着伤口,蜕皮般一点一点被撕扯开的疼痛感,和先生那重得他心底一颤的吸气声。 先生的大手握着他已经失去知觉的脚替他擦药,他看不见先生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柔软和缓,让连楚荆头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呵护。 腥咸的泪水糊了他满脸,这是经历宫变追杀数月后,连楚荆流出的第一滴泪水。 隔阂和质疑竖起的心墙,终于在先生日复一日笨拙却又温柔的照料下坍塌下来。 两人心中都是秘密,先生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姓名,他也就不多问。 那时候的他没读多少书,却也知道“先生”是个尊称。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像是在回应对方昨晚随风即散的呓语:“先生,小瞎子也只有您了……” * 记忆猛地被抽回,连楚荆清楚地感受到身下躺着的硬板床。 嘴里腥咸未散,那是泪水倒灌进了口齿中留下的苦涩。 他缓缓睁开眼,额头上顶着的湿布便顺着滚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醒了……”赵景玄手中端着刚煎好的药,疾步走到他身边。 还不等他说话,那双大手便抚上了他的额头,见他没躲闪,对方似乎意识到什么,眼里一闪而过的喜悦。 随后拿起勺子来,慢慢地将汤匙里黑乎乎的药吹凉送到他唇边。 连楚荆几不可闻地皱皱眉,对方立即哄小孩子般拿出几颗蜜饯来:“乖乖喝药,喝完了便给你。” 他一向畏苦,却还是张开了嘴,才发现连药里都被放了蜂蜜。 咽下去的都是苦涩,流到胃里却成了温暖。 就这样一口药一口蜜饯,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看着赵景玄珍视又担忧的眼神,连楚荆只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他原也只是气对方不仅有所隐瞒还伤了自己,此时被对方刚刚一番温柔的照料气早已消了大半。 却见对方竟就这样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请公子责罚!” “你原也不是直辖于我的,不必跪我。” 赵景玄却仍是固执地不肯起来,连楚荆叹口气站起来,就见对方身形不稳摇晃了一下。 他忍不住蹙眉,果然见对方腰腹处的伤口崩裂开来,他只觉眉心一跳,嘶声道:“伤口一裂再裂,你有几条命留这么多血?” 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样作践,连楚荆疾行两步,恰好在对方倒下前接住了对方,拖着对方上了榻。 赵景玄一张脸上已然完全没了血色,整个人由于失血过多了无生气。 * “你是说,不仅仅赵景玄会受乱浮生的影响,连我也会?”连楚荆示意屋子里的暗卫出去把风,压低声音道。 鲁朔点点头,他刚回去受了刑,转头却又被连楚荆一声骨哨叫了回来,此时也只撑着一口气: “多半是……因此公子才会对这个小侍卫产生不一样的情愫。” 连楚荆皱着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赵景玄,低声叹了口气。 难怪他在见到云容后不断觉得他和赵景玄相似,因此还不断逗弄对方,此后更是生出了要将人占为己有的荒唐想法。 原来竟是乱浮生的影响。 “云容此人,聪慧有余又武力超群,加之对公子忠心,或可将他收入暗卫……” 鲁朔还未说完,却被连楚荆抬手打断,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可。” “公子怀疑他的身份有异?可公子早些日子不是曾传书林指挥使……公子是不想用毒药来制挟他?” “当初你以假死退出京都为代价,才有了应泽丰出面稳了我的皇位。我许你暗卫首领之职,这些年说是属下,其实已然算是半个兄弟。 你该知道,将来等杀了赵景玄,灭了四大家,你便要跟着我站上朝堂。” 鲁朔有些惊讶,有些话他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单膝点地俯下身去: “应泽丰杀我母亲,屠我故国,幸得公子援手,帮公子稳固皇权原是我分内之事。” 连楚荆点点头,将人扶起来:“跪下是属下,有错我罚你,站起是兄弟,我希望,有朝一日,云容能同你一起,站在我身后……” 鲁朔瞳孔一缩,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连楚荆:“云容有什么别的身份?” “只是个普通人。” 鲁朔惊诧更甚,眼前这位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步步为营无利不往。 可眼下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幕僚,特意来通他这边的关系。 虽说乱浮生能影响人的心性,他却没听说过会到这地步! “公子这是……” 连楚荆不动声色地摩攥着手中的玉簪。 那是根极其简陋的玉簪,若闵姜那丫头此时在这里,定能看出这正是福春楼那晚赵景玄赠予的。 可此时鲁朔的一双眼死死盯着那玉簪,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别样来。 “阿朔,你该知道,这些年我坐于高位之上,却时常想着与先生那几年的山林时光,我似乎有些累了。 阿容瞒着我,却也是为了救我,这些年来,为我赴汤蹈火的人不少,真心对我的却没几个。 若真有将来,我也是希望在倒下时,有人能扶我一把的……” 少年老成,连楚荆十几年经历的事情,或许别人一辈子也经历不了万之一二。 高处不胜寒,可人也终是会累的,他从来不缺臣服者,只是希望有个人能与他并肩。 连楚荆执意要下江南时,鲁朔原先就猜到了他其实是在躲避京都的纷争,却没想到他心中已然灰败至此。 鲁朔看着对方半是悲哀半是期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脸,终是忍不住叹口气: “先生的事儿,我总盼着你能走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楚荆被这话问得一愣。 什么时候开始? 是那夜两人红衣加身,对方深情而虔诚地说出那句“情不知所起”,又或者是他即将陷入昏迷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又或者,是那天正巧有道光漏了进来,对方一身黑衣拢住了阳光,信誓旦旦的一句“只要那道光还愿意照向大地,我便永远不会放手。” 再或者更早一些,那间处处透着简陋的旅店中,窗户边透进来的那道月光将将好撒在了对方眼中,似有星河万丈,乌黑的长发落下来搔得他心尖痒痒,以及让他微微愣住的“大人别动,我保护您!” 连楚荆想,自己或许真的被乱浮生所影响。 他从来不算坦然,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间或许真的有道裂缝。 那里自先生死后很多年,都是寒风刮过,荒漠一片寸草不生。可那片裂缝,终于也要有阳光照进来了…… 鲁朔看着连楚荆释然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子,那实在是个普通至极的男人,长相平凡,身世一般。 许久他才释然般喃喃自语道:“真的是他吗?只望你没骗自己……” 此时,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微微动了一下有转醒的意思。 鲁朔朝着连楚荆微微点头便要走,却被对方轻声叫住: “亘罗已经没了,乱浮生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玲珑她……” “这些天便要有眉目了,还请公子耐心!”
第二十八章 送走鲁朔,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连楚荆慢慢在床边坐下。 他看着那张普通的脸,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慢慢抚上对方紧闭的双眼,又从对方刀削般的下颚划过。 他总在想, 这样优异的轮廓, 怎会生出这张仅仅够得上清秀的脸来呢? 可此时这些都不算重要了, 他原先是最注重容貌的, 可那又如何? 他五年后的第一次睁眼, 便是见到赵景玄的那一眼。那时他便知道, 从此再也见不到比对方更令自己惊艳的人了。 可就是那人,有着最好看的面皮, 却有最黑最毒辣的心。 ……以至于两人最后也只能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这时候想起来, 赵景玄喜欢他吗? 大抵也是喜欢的,对方眼里翻腾的欲.望,涌起的惊艳或许做不得假。 但说到底,对方喜欢的, 究竟是他这张脸, 是皇帝那身皮,还是爱看到他万般无奈委身于人的不甘和耻辱呢? 他向来都知道,赵景玄的温柔臣服,甚至于看似情难自己的一吻,或许都是裹着蜜糖的□□,是百般筹谋下包藏的祸心。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乱了。 所以他逃了, 南下江南,又遇上了这个小侍卫。 心动而情生。 或许真的有乱浮生的原因, 影响了他的情绪,可这次,他不想再逃了…… 正当他出神,睡梦中的赵景玄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眉头紧皱,仿佛正经历一场劫难,手也不断扑腾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连楚荆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握住了那双手。 只一瞬间,对方的焦虑不安,都通过手中不断加紧的力量传了过来。 连楚荆不知道对方梦到了什么,只是忍不住拧紧了眉头,安抚性地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 而赵景玄也果然在这样的安抚下消停下来。 忽然,对方的身体又一次绷紧,嘴里断断续续满是恐惧:“居次【1】……不要,不要!” 随着一声大叫,赵景玄猛地一下坐起,眼中惊魂未定,满是血色。 那双眼望向迷茫的连楚荆,一双不甚清醒的眼里似有疑惑,又像是有几分惊喜,更像是透过他的脸看见了一位故人…… 连楚荆想从那双眼里看出些什么,对方却很快恢复了清明,猛地一下松开了他的手。 “你……”连楚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对方却像是刻意回避他的问题。 他才刚开口,对方一双眼已经垂了下去,沉沉落在他被掐红的手腕上,满是愧疚和心疼。 活像只做错事摇尾乞怜的大狗。 连楚荆叹口气,只觉得对方实在太懂得拿捏他了,气瞬间消了大半,柔声道: “好了好了,梦魇罢了,已经过去了……” 原先的连楚荆总是嘴硬心软,鲜少这样柔和地出声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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