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额上的温度真实,盛鸿祯都要怀疑贺牗是不是有意捉弄。他被扰的心烦,又隐隐约约觉得这句话像压抑着什么汹涌奔流的东西,平日里却不被贺牗允许泄露半分,怕惊扰了他似得。 经提醒,盛鸿祯才想起这是他在嘉元三年时说的话,没想到病糊涂了反倒又被提出来念叨一番。至于疏远的缘故,他可不打算同病鬼白费口舌。 又折腾了片刻,马车终于停了。 六出刚迎出门,还在想怎么偏偏都是家主不在的时候来客人,双脚刚站定,就看到盛相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盛相?” 既然盛相都出宫了,怎么家主还没回来? 正疑惑着,六出冷不丁的被一个人压个正着,回过神发现正是主人家。 好不容易把人撂下了,盛鸿祯板着脸道:“给他请个郎中。” 说罢就吩咐车夫掉头离去。 六出还架着贺牗发呆。 怎么感觉盛相生气了? 很快,他又发现主人家不对劲。 “起热了,定是昨日受了寒。” 六出发挥唠唠叨叨本性,把人安置在床上躺好,又是请郎中又是煎药。待忙活完,天都黑了。 房间里烛火通明,床上的人喃喃自语,不是“明湛”,就是控诉盛相何故疏远他,想来也没少在盛相本人面前说。 起初也没在意,等到喂药的时候,六出才发觉家主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费劲扒开一看,登时头冒冷汗。 郎中说不过是着了凉,一贴药下肚再捂出汗就能好上大半。第二日,贺牗果真好了七七八八。 晨间的日头好的让人心情愉悦,睡了一宿,贺牗甫一睁眼就和六出四目相对。他手里捏了几根头发丝样的东西问:“在哪薅的?” “这哪来的?” 贺牗脑袋还没转过来,懵懵反问。 见他还钝着,六出稍加提醒,“昨日您病糊涂了,盛相送您回来的,就是脸色不太好……” 思绪努力还原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越想,贺牗神情越呆滞,最后也变了脸色,颇生无可恋道:“遭了,我扯了他的胡子!” 难怪六出说盛鸿祯脸色不好,那分明是生气了!
第23章 不堪 冷静下来想了许久,贺牗总算把昨天做的那些糊涂事全理清楚了。越理脸色就越红上一分。果然人不能松懈,真是脸面都在盛鸿祯面前丢了个尽。 至于扯下来的胡子…… 贺牗头疼的厉害,逮着太阳穴使劲揉。 他记得昨日病中抓着人家回顾往昔去了,一个劲儿说盛鸿祯不过二十余岁,不该有胡子,几番纠缠不清下,愣是在间隙时硬生生薅断了几根。 如果没记错,盛鸿祯好似还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贺牗:“……” 被他扯断的胡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上无声控诉。贺牗强压心中慌张,穿了衣裳起身抓住端药进来的六出问:“昨日相公的脸色真的很差么?” 正好遇上了,六出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您也是,好端端的扯人家胡子做什么?” 贺牗默了。 他能说什么?不是故意的?可是事情已然发生,总不能把胡子再给粘回去吧? 最后,只能轻叹一口气,觉得近期还是不要凑到盛鸿祯面前找不痛快的好。 京城外远处的农庄一处屋舍前,顾九倚在王世昌的木轮椅上嘴里叼着朵樱花,胳膊枕在头下看透过樱花树落下来的日光。 王世昌身子弱,晒晒太阳再好不过了。 “今天殿试的举子要在崇政殿前听唱名,玉哥哥要去看进士打马游街么?” 腿上盖了条薄毯,又被太阳照的浑身暖融融的,王世昌专心致志绘自己的画,摇头拒绝,“不去了。” 由此进城已经有些远,顾九一个身子健全的人都要走上会儿,更何况还要带着他一个残废?且不说这些,看了又如何?他王世昌因为断腿,再不能参加科举,何苦给自己寻憋闷。 墨水晕开,画上的远山云雾缭绕,渐隐渐显。顾九转身依着他肩膀处瞧去,虽不懂其中技法,但也觉得引人入胜。 最后在一角点上朱砂,旭日东升,欲破开缭绕迷雾显出山的俊切挺拔。 一幅画作成,顾九对那点睛之笔的朱砂入了迷,不由得歪头盯着王世昌眉间的红痣。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多多少少也摸清了对方的性格,安静但带着拗劲,像绷紧到极致的麻绳。 “瞧我做什么?” 心神从画上收回来,王世昌才发现顾九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错开身子抬头,二人面容之间仅一拳之隔,呼吸都听的清清楚楚。 四肢百骸暖了,那颗红痣艳的如鲜血欲滴,莫名动人。 顾九认为自己被蛊惑了,魔怔般开口,“好看……” 话音一落,自己倒先羞赧。 王世昌惊愕失语。 他出身寒门,早年父母双亡,全凭着在衙门当差的哥哥养活。断腿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入朝做官,让哥哥不必再低声下气看人脸色,为他这样的寒门百姓行善事。 从小到大,邻里同窗有人说他长的端正,但与好看还是有些差距,也不知道淮弟是不是寻他开心才故意这般评价。 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顾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轮椅上嘟囔,“信不信随你。” 怎得还使了小性子? 毕竟二人年龄差放在那,王世昌自觉退一步要安抚他,只是刚张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 “怎么,又咳嗽了,是不是有风冷到了?” 玩闹归玩闹,听到咳嗽声,顾九立即警惕起来,将盖在腿上的薄毯展开罩住王世昌,只露个脑袋在外。 喉咙里的痒意好容易没了,王世昌鼻梁上冒出细汗脸色透红,见这人紧张如斯,忍不住笑说:“哪里这么弱了?不过每日总要咳上几下,不妨事。” 顾九撇撇嘴,“我小时体弱也没像你这般几乎要泡在药罐子里。” 这话说的王世昌无法反驳,只好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问:“你天天跑出来,也不见你怕父母亲忧心。大好年华,哪有整天陪一个瘸子的道理。” “不许你说什么瘸子。” 顾九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仗着对方的双腿没有知觉,垂头丧气的趴在上面,歪头脑袋同他说话。 “家中闹腾的很,还是与你待着舒心。” 殿试唱名没有顾九以为的那么轻松顺利,只因赵献和支持他的保皇党殿试的时候发现张轶举荐的刘望才学不足,策论不精,按道理该训斥黜落。唱名时自然没有刘望的位置。 赵献忍了两天的一肚子气,这会儿在崇政殿上才发怒。顾党跋扈惯了,竟还能没脸没皮的闹起来。 早在这之前老师就同他说了当下沿袭前朝行卷风气的不妥。依靠行卷跻身进士,成为朝廷命官,其中不乏滥竽充数的人,徇私情在哪里都避免不了,惹的其他学子怨声载道,却又不得不随大流。毕竟酒香还怕巷子深。 两党争论不下,赵献只得把贺牗拎出来盘问。 “贺中丞觉得呢?” 不比昨日弱不禁风,贺牗又恢复以往精神气,移步出列道:“行卷之风本意是为朝廷收揽贤才,如今看来死利大于弊,臣以为该废除此等制度。” 朝堂里谁都知道贺牗带领的御史台向来中立,任凭两党掀翻屋顶也能坐着看好戏。可这话中意思,是要倒向小皇帝? 定安侯顾宣武本人丧子告假,自然不会出现在崇政殿上,那些拥护他的朝臣一个个极力当咬人的狗。 张轶握着笏板惊讶道:“贺大人,咱们商议的是刘望的去留,并非行卷。” 因为一个刘望就够折腾了,这人倒好,上来就要干脆废除行卷制度。 行卷一旦被废,受损最大的人是谁不言而喻。春闱的举子就是他们顾党源源不断的血液,世上有两袖清风的人,那就也有只要名声权力的。有的时候抓牢了文人这块,很多事情能事半功倍。 贺牗侧身笑道:“刘望去留贺某不作评论,只是御史台上弹劾君臣,下听取民意。文朝学子对行卷怨声载道,御史台听到了看到了,就要在这崇政殿内说给诸位同僚听,也是说给陛下听。” 眼神一扫,贺牗对端坐在上的赵献拱手行礼,“还望陛下恕臣答非所问之罪,只是无论如何,臣都要谏言废除行卷。” 他声音不疾不徐,全程没说什么刘望,都在说行卷,且打消了张轶等顾党人心中怕他投奔小皇帝的顾虑和猜忌,只拿民间学子说事。一切都在御史台职责内,并无逾矩。 方载文在队列里恨的牙痒痒,心道御史台果然名不虚传,谁的面子也不给,脑子就像条直线不知道拐弯。 “陛下,臣以为行卷是揽可用人才,不可废除。且前朝行卷之风更甚,未见得有什么弊端。” 他反驳的话音刚落,就见贺牗腰间别着笏板看向自己,不知为何,有点骇人。 方载文莫名咽了口口水,默默退回队列中。 面前有竹帘遮挡,赵献的面容看的不清晰,只能听到声音传来。 “你们各有各的理,倒叫朕不好下定论。罢了,今日本是唱名,举子站在殿外等了许久,刘望过几日再论。” 这是又用的老手段——拖。按照以往经验,拖着拖着就要乱起来,像越滚越大的雪球。譬如之前决定考官就是,最后还是打了一架才有了结果。 但毕竟学生都还站在殿外看着,他们就算朝堂上再不要面子打起来,也不好在学生面前失了形象和仪态。是以赵献的话也没人上前反驳。 一场唱名比往年拖了许久才结束。新科状元被赐了竹绿官袍授了馆职,他帽上插花,在人引领下风风光光的要去打马游街。 贺牗远远看着,那般的意气风发如往事再现,可想到盛鸿祯,就连带着忆起自己做的错事,瞬间又带着头疼。
第24章 报应 刘望的事当真被拖到了几日之后,新科进士都各司其位了,还是顾党坐不住又提及,众人才恍然想起来这件事。 常朝前按照规矩列队的时候,贺牗见那日的新科状元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很是手足无措模样,便趁着盛鸿祯还没来领队,上前搭话。 “直史馆。” “贺大人。” 二人互相见礼,贺牗抬眸就把人从头到脚审视个来回,感叹还是长的瘦了些。 新科状元同盛鸿祯一样出身江南,名元正。听到对方叹气,惹的他这个第一次参加常朝的人以为衣着上有什么不妥,连忙问:“大人何故叹气?” 贺牗立即收敛神情,随和一笑,“元大人多虑,就是您这身板,只怕不太能承受的住常朝。” 他说的委婉,心里却在嘀咕新科状元看起来就不经打。 仪容上没出错,元正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缓解便也附和笑说:“未及第时常常整日苦读,应是耐得住常朝的辛苦。”
43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