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牗佯做恍然大悟,“亏得你提醒,若让你爹知道,说不定就帮你把银子还了呢?” “你别再逗我。”一来二去,顾九当真心急起来,拔高了嗓子道:“当真是去买药!” 自那日寻到王世昌,他才晓得这人读书读的呆板就算了,还弱不禁风的跟个小娘子似得,微微受了风就咳嗽起热。他是出身定安侯府,可亲爹银子与他无关也是真的。很快,仅凭他也无法经得起如此频繁的消耗。更何况,他还想请好的郎中医治王世昌的腿疾…… 贺牗挖了挖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快些去罢。” 贡院里早就把一身精力耗费完,贺牗疲惫几乎要掩盖不住,急忙挥手赶人。不成想顾九又闹着写什么欠条,还真打算要还。 看他眉间固执认真的模样,贺牗也不好扫人志气,只好命六出取了笔墨私印,亲手写了一式两份的欠条。 打发走顾九,贺牗再懒得遮掩,浑身透露的疲累看的六出都不忍再气他,主动上前搀扶。 “知道您今日出贡院,一早就命厨房烧了热水。家主沐浴了快些歇息罢。” 卧房里用六扇的屏风围出了片沐浴的地方,随着一桶桶的热水倒入,整个房间氤氲蒸腾。 六出伺候着解开官袍上的金革带,不放心的嘀咕交代,“换洗的衣裳就搭在屏风上,小人就候在门外,家主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革带拿了下来,绯红圆领褪去只剩了罗中单。此刻的贺牗看起来文弱的让人心疼又不自知。他点点头,“辛苦你。” 主仆二人多年,难得说了几句熨帖话。六出不欲气氛再沉下去,抱着换下来的官袍玩笑道:“确实辛苦,也不见您涨些月薪。” 贺牗颇觉冤枉,“分明上月才给你涨了。” 六出白眼翻到天上去,“全京城也只有您给家仆只涨一文钱!” 知晓主人家不爱有人伺候,一句话撂下,就自觉退出卧房,还很懂事的带上了房门。 耳边终于清净了,贺牗懒懒的脱掉中单和里衣,整个人都浸泡在热水中,只露出张脸。水气蒸的困意席卷,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漫长又不安稳。那些年轻时的旧事化作数枚碎片再次钻进梦里。这次见到的盛鸿祯比之前的无情许多。 还是孩童模样的玉喜开了盛宅的大门,从石阶上小跑下来,到他面前学大人口吻道:“我家主人不受你行卷,快些回去安心准备春闱吧。” 送出去的文章又被原封不动的送还。 贺牗捧着文卷,目睹玉喜蹦蹦跳跳走完石阶关上大门。 转眼又是刚步入官场的他第一次在宫城里遇到盛鸿祯。那个时候他还是竹绿的官袍,盛鸿祯身穿绯色官袍正与其他同僚攀谈。 他按耐激动上前拱手,“大人……” 那些同僚的声音猛地停顿道:“原是贺直馆。我朝史馆,昭文馆和集贤馆可都是文臣清要之选,可见将来必大有作为。说起来,明湛初入朝廷也是馆职。” 说到这,又转身问:“我记得明湛与贺直馆原是旧识?” 听闻他说起盛鸿祯,贺牗心中不免忐忑又暗含期待,便连攀谈的话都想了七八分。没想到被对方冷不丁当头棒喝。 “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不熟稔。”盛鸿祯平静无波道,疏离之意再明显不过。 梦里断断续续,哪怕是旧事也没个时间顺序。贺牗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直到六出在耳边扯着嗓子喊才猛地惊醒。 沉睡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醒过来了才发觉洗澡水已经要凉透了,手脚都没个热气。 六出操心责怪,“我若是不来,家主打算泡在冷水里到天明不成?” 贺牗不敢耽搁,赶紧披上衣裳从冷水里出来。 “什么时辰了?” “天都黑透了。宫里的福安公公来了,在正堂里候着呢,家主快些才是。”六出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巾帕给他擦头发。 好一番折腾出了房门,果见天色如墨。许是真的冷水泡久了,贺牗微微打了个冷颤,系紧氅衣的带子才往正堂去。 福安正坐着用茶,见人来了才起身笑说:“叨扰贺大人了。奴才只是代主子来问一句,大人可想好了赏赐之物要什么?” 都把福安公公叫来跑腿传话,可见小皇帝对他发现王世昌的事极其满意,更别说赏赐还特别大方的让他自己选。 贺牗心中早有计较,客气道:“劳烦公公回陛下,臣之所求,若有机会必亲自讨赏。” 福安神色了然,“奴才知晓了。”
第22章 明湛 会试黄榜公布后,紧接着就是殿试。赵献还没能亲政,殿试的官员人选自然就比往年多上些。贺牗歇了不过一日,就又要忙活殿试。 按照以前定下来的规矩,殿试一般都设在崇政殿。从天没亮的时候,御药院的内侍就开始在崇政殿殿廊设桌案,写了名姓的帷幔等。考题一早就雕印好,届时每位举人各有一份。 贺牗混了个考官职位,到时候身边坐的都是名宗宿儒或位高权重的人,比如大学士邵濯,又比如宰相盛鸿祯,他算是里面官职最低的一个。 早上醒来时手脚都是冷汗,身体并无不适,他也没在意,穿戴好官服便打马往宫城去。 那些举子们到的尚早,依次从和宁门入,在崇政殿石阶下候着。一个个身穿襕袍长靴,看起来也算精神。 殿试的考官比不得会试,多则二十余人都有,仅贺牗这般的初考官就十人,更不提还有覆考官。 到了时辰,掌管殿试一应大小事务的御药院内侍引着贺牗走到崇政殿后庑落座,覆考官则都坐在西庑。 从眼下的位置看去,举子们的座次都设了帷幔,看不清面目。贺牗百无聊赖的回头,发现自己和盛鸿祯之间还隔了一个人。 看来这场殿试当真是无趣。 如他所想,赵献虽然年轻,但今年的殿试和往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规规矩矩的来。 考题总共三道,考的赋诗论。等候答题的时候,同僚隔着帷幔看去,难免低头窃窃私语,猜测哪位会是新科状元。 贺牗对此不感兴趣,有人同自己攀谈就应和几句,只是渐渐地深感不力。明明早上来时还觉得精气神尚可,现在竟头晕脑胀的难受,连那些殿试的举子说了什么都无暇顾及。 浑浑噩噩的不知多久,睁眼看人都有了重影。他心下暗道糟糕,思来想去才认为是昨日的冷水澡坏了事。 “贺中丞无事罢?” 坐在他身侧的是吏部尚书,听到旁边传来粗重的呼吸,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座次之间隔的不远,有人交头接耳很容易就引起注意。吏部尚书说完,盛鸿祯便也被惊动,跟着侧首望过去。还不到静坐就热的难耐的时候,贺牗却一头细密的汗,脸色更是透着不正常的红。 难受到一定程度,贺牗根本无暇顾及盛鸿祯如何,一只手抵住桌案,强撑着摆手,“尚可……” 一开口,声音都有气无力,打飘的厉害。 吏部尚书见他要硬撑,也只得作罢。 盛鸿祯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就移开落在被赵献问话的举子身上。 若他没记错,这是最后一位了。 虽然说是最后一位,但琐事总是免不了。规矩慢慢的走下来,直到了日头都弱了才算真正结束。 前来做考官的官员自殿内三三两两离去,盛鸿祯还未下崇政殿的石阶就被同僚抓住攀谈。 那位同僚略显惊愕,毕竟按照盛相的性子,是不太喜欢被这等无谓的事绊住脚,鲜少见他同人聊上许久。 贺牗哪里晓得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终于熬到头了,迷迷糊糊的就扶着圈椅的扶手起身往外走。 脚上软的似踩了棉花,挪动一步都费劲。他依靠梁柱慢慢走到殿外就撞到站在石阶上和同僚说话的盛鸿祯。 贺牗下意识要拱手见礼,“相……” 没了梁柱稳住,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与盛鸿祯撞了个结实。 “盛相当心!” 盛鸿祯是立在石阶上,猝不及防被撞很容易被带的跌倒滚下去,那同僚当即担忧出声,要伸手相扶。 粗重的呼吸透过官服热的惊人。盛鸿祯像是早有准备,没有被撞倒,两只胳膊及时把贺牗架的稳当。就是二人的姿势在外人看来奇怪,很像这人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对着他抱头痛哭。 路过的同僚见礼喊一声“盛相”,都不由自主投来疑惑的目光。 好在贺牗虽然烧的糊涂,但还能走上两步,二人与车夫合力将他送上马车才松了口气。 四周陡然昏暗下来,那人斜倚在车厢内安静的像个假的贺牗。他身在御史台,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就属他最能说,当然,说的多半是废话。这会儿老老实实的缩在车厢一角,倒叫盛鸿祯无端想起二人年轻时的那点交情。 他坐近些,伸手摸上对方的额头,果真烫的可以。 贺牗看着是热的紧,实则又冷,整个人都禁不住轻轻发抖,恨不得缩成一团取暖。三十余岁的人了,病起来的时候也同小孩子无异,无意识的从哪里找些安全感。 “明湛……” 火炉般的额头多了个微微凉的手,贺牗舒服的主动往前凑了凑。他半晕半醒,迷蒙中恍若身在嘉元年间,那些不再被提及的往事全部涌现侵蚀理智。 自从嘉元六年之后,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愈发的疏离,从未缓和过。这句“明湛”阔别多年,再从贺牗嘴里听到竟也不觉得违和陌生。 盛鸿祯未应声,低头看去的时候又被他腰间的铜钱吸引目光。 记得他去送药的时候,贺牗还说这是旧物。 铜钱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地躺在那,盛鸿祯俯身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只是枚再普通不过的嘉元重宝罢了。 “别动……” 病的糊涂,意识到有人拿了铜钱,贺牗就要把盛鸿祯的手推开,好似挂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盛鸿祯也不是贪图一枚铜钱的人,干脆坐正了身子等马车到了这人的宅子就赶紧放下去。可惜就算病了,对方也不是安生的主。 马车颠簸中,他常年带着的香囊络子成了贺牗眼里的逗猫之物,连连挥手终于抓住。 腰带上一重,盛鸿祯垂眸,“我不碰你的铜钱,你倒又来招惹我的香囊。” 贺牗也抬头看过来,固执的握着香囊不松手,烧的眼里氤氲,凭白添了无辜委屈。 “儆言比它好……”他口齿不清嘟囔。 “什么?”盛鸿祯没能听清。 喉头滚动,那人又倏地消了声。过了会儿又开始说些胡话,这次却清晰的多,盛鸿祯甚至能听出里面多多少少的委屈和质问。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明湛,我登了天子堂,你何故疏远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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