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药他可宝贝着呢。 六出看出他心中所想,恨恨地将帕子拧干净了继续给他热敷。 “您就可劲儿收着罢,最好当传家宝。” 他是说的反话,贺牗却也有对策,乐呵呵道:“没有妻子儿女,何来传家宝一说?” 原本轻松的氛围因他这句瞬间冷了。六出拧眉只给他处理伤口一言不发,贺牗便也知趣的闭嘴。 他们主仆多年,各自知根知底。贺牗年少时受过的冷眼,六出也跟着没少受。主人家过得不好,做家仆的自然更不好。 嘉元三年跟随贺牗来到京城投奔,那时他年纪尚小,几欲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心智也不成熟,虽然知道被人嫌弃是来讨饭的,终归发现不了主人家在生活细微处受到的委屈。直到他跟随贺牗赴文人间的诗会,方知日子如何艰难。 盛相进士及第前就名声远扬,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再加上一手好文章自然备受那些读书人拥戴和艳羡,贺牗也是其中之一。 六出目睹了贺牗一步步沦陷,最终误了终身大事,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如今两个人官至宰相和御史中丞,不说品行上不能出差错,二人关系更是早不如当初,疏远的还不如其他同僚。那样隐秘的心思不允许被外人知晓,甚至不能破土而出。 敷的差不多了,又寻出普通的伤药抹上,六出耸搭着眉眼,蔫巴巴的没个精神,只顾着涂药。 贺牗老老实实坐着,偷偷抬眼瞧了瞧,轻哄,“生气了?” 满打满算,六出也不过二十余岁,十岁的时候就跟在身边服侍,贺牗早拿他当弟弟般看待,日常逗弄他寻开心,却从不会亏待了去。 药膏抹匀了,六出便转身收拾东西,把巾帕搭利落在铜盆边,气呼呼道:“您是主子我是仆从,哪敢生您的气。家主娶妻生子还是一人老死,小人更不敢置喙。” 嘴上说着没生气,实则还不是生气了。 贺牗食指勾了勾他的袖子,希望人能转过身来,“一人无拘无束不也挺好,出行在外也能少些牵挂。” 他本意是想安慰对方心情,说着说着却听到几声极力克制的呜咽,贺牗有些慌了手脚。 没有儿女的人登时不知如何办了。 “怎得还哭了……” 哭归哭,六出爱面子又倔的不肯回头,带着哽咽道:“顾党势大,陛下又未弱冠,外有刺真虎视眈眈,文朝危机重重。先帝驾崩前,家主俯在御榻前允诺辅佐陛下。盛相为明,您为暗,以备不测……” 提及往事,先帝弥留之际的嗓音似乎还在耳侧。大雪纷飞的夜晚,已经在御史台站稳脚跟的他跪在天子床前的脚踏上,接下了那份遗诏。 当政多年,等到一身病骨才知晓为太子肃清朝堂。可盘踞多年的顾党岂是那么容易被连根拔起的。这是梗在先帝喉咙里的刺,亦是会要了赵献命的刀子。 那晚,先帝玉口金言,顾党眼看要只手遮天,若宰相盛鸿祯因党争不幸身陨,身为御史中丞的他则由暗转明,以诏令为信物继续辅佐太子。 六出并苡橋不想丢人现眼,可眼泪就是不争气的擦不干净。 “我怕盛相有什么不测,更怕您深陷囹圄。” 而主人家所做的都不被人所理解,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声名,盛相更是一概不知。刚来的京城时的憋屈似乎又卷土重来,还有家主可能随时有危险的恐惧。 “好了。”贺牗扯着他衣袖把人拉近了,亲自拧了巾帕给他擦眼泪,一脸笃定,“盛相不会有不测,我更会好好的活着。” 在接下诏令的那刻他便意识到辅佐之路艰难,更做好了承受接踵而来的一切不公。
第26章 筹谋 今日朝堂上闹的太狠,张轶和方载文个顶个的委屈,脸上宛如开了染坊,红的紫的青的都有。 定安侯府挂着白幡,价值百金的棺材里安置着侯府的嫡子顾七。烟火缭绕,方载文一进来就被纸钱燃烧的味道充斥鼻孔。守夜的家仆跪在棺材前也不知哭的是否真心,但确实哭的扰人心烦就是了。他和张轶脸上都挂着彩,各自垂着脑袋候在墙边等家仆去传话。 外面传言定安侯痛失爱子病卧床榻,现在看来却不尽然。守灵的都是家仆,竟不见一个侯府的人。 方载文的眼神没个定处,瞥见那口棺材就禁不住的打寒颤。虽说不止他一个人,但还是有些怕。 没多久,去通报的家仆不疾不徐赶回来。 “家主请二位大人到卧房议事。” 张轶与定安侯是近亲,他姐姐嫁来做正妻,便要称定安侯一句“姐夫”。灵堂里待的他难受,迫不及待先迈了步子。 “走吧。” 想到丧子而一病不起的姐姐,又想到他这位外甥顾七的死因,张轶就对定安侯亲近不起来,反而有些惧怕,根本不像寻常的近亲。 虎毒不食子,定安侯的心狠由此可见。他一个小舅子更算不得什么了。 比起自家的宅子,定安侯府的阔气多倍,长廊走不到尽头般。几个人刚转身进了圆门,迎面就撞上一个身影。 鼻梁碰的生疼,顾九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好容易稳住身形,看来来人顾不上痛呼抱怨就乖乖见礼。 “舅舅,大人。” 他不认识方载文,但看气质穿戴想来是父亲同僚,而旁边的张轶却是认识的,逢年过节总能看到这位舅舅前来拜访,这次想必是因为七哥。 张轶也被撞的晃了晃,见是偏房生的庶子,还这般莽撞,脚上的长靴不知道从何处踩了泥回来,连带着身后都是泥巴脚印不自知。 来时心情本就不好,再者对方身份没什么好顾忌的,张轶自然没给好脸色,冷着声训斥,“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被训斥是意料之中,这位名义上的舅舅向来瞧不起庶出,顾九没辩驳,低眉顺眼道:“舅舅教训的是。” 逆来顺受的懦弱样又惹的张轶嗤之以鼻,还欲再讽上几句,领路的家仆很有眼力价的适时提醒,“二位大人这边请。” 这让张轶想起姐夫还在书房等着,不再好耽搁,剜了顾九一眼,同方载文走远了。 顾九没再多逗留,恐路上又生事端,疾步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正搬东西往外走的家仆越柳见了他露出笑,“郎君回来了。” 刚放下手里的东西,转眼见一路的泥印,又是惊讶问:“这是去哪里了,怎得一脚的泥。” “不提这个了。” 反正到了自己的地儿,顾九也不端着了,原地脱了长靴扔在养了荷花锦鲤的石缸边,瞥了一眼四周向越柳打听。 “张轶怎么来了?” 提起那个人,越柳也是不喜欢,语气嘲讽道:“那谁知晓,左右不是什么好事。” 逢年过节都要来巴结,主人家养的条狗似得,看着就厌烦。整个侯府没有几个喜欢的,不过是看在大娘的面子上客气几分罢了。那人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别说他们家仆了,就是小主人都多多少少被训斥过几句。 越柳搬东西的动作一顿,想到什么,拉了脸问:“他又训斥您了?” 顾九很是无所谓,“还不就是那几句话。” 他伸头看越柳搬的东西,是个大木箱,看起来沉的厉害。 “这又是做什么,要我帮你么?” 因为性格和年纪使然,他同自己院里的家仆相处的向来很好,情分要高过普通主仆,更不会摆什么主人架子。 木箱只是看起来大,实则不算太重。越柳连忙躲开,“前段日子下了几场雨,姨娘怕您放在柜子里的书潮了,早间叮嘱我拿出来晒晒。” 地上铺了竹席,没什么花纹的木箱打开,里面果真都是书。越柳一本本拿出来摊开放好,顾九心里忽的一酸,也同他一起晒书。 越柳口中的姨娘便是他的亲娘,只是碍于偏房的身份不能喊声“母亲”罢了。母亲体弱多病,微微冷着了都要风寒起热。前两日他本侍奉在侧,却被母亲拒绝,因为大娘子也病着,七哥又没了,按理他该去大娘子床前尽孝心。 身在侯府锦衣玉食也不见得痛快。 书晒到一半,越柳才想起来件事,忙把顾九拉到书房道:“按往常来看,老爷今日要来查你功课了。” 父亲为七哥的事忙着呢,再者张轶还在,今日都不一定能抽开身。 顾九心里这般想着,但为了越柳安心,还是去温书了。 他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更不可能博到什么功名。上面几个哥哥在,父亲的打算哪里轮得到他,估摸着要做个一辈子坐吃祖产富家子罢了。 如同顾九猜测,今夜的顾宣武确实脱不开身。他一身素净衣裳,面容看起来半分憔悴也无,身边的桌案上倒是放了碗药做样子。 张轶捂着脸上伤口委委屈屈说了朝堂上的情况,末了还不忘哭诉,“姐夫,御史台六亲不认,谁的脸面也不给,还不如把贺牗拉下台……”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物件甩到脸上。他佯装的抽噎戛然而止,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姐夫的外衣。 “你能耐,你怎么不去把贺牗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拉下来!” 顾宣武收回扔衣服的手破口大骂。 好容易让张轶做了考官,没想到这蠢货把事情办的乱七八糟。不说有功,反而拖了后腿。他现在真是悔不当初,晕了头才示意他们举荐张家的这头猪。 他嗓门大,坐在张轶身边的方载文都被唬的胆颤,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听着侯爷骂自己的小舅子。 “御史台心齐的铁板一块,动不动就死谏,你拉一个给我看看?就算今日贺牗被你拉下马,明日还会有谢长松,御史台的哪个人都不是好惹的,搞不好落个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张轶抱着衣服,搭着眉眼,还有些不服气嘟囔,“御史台的人不怎么着,咱们做的事也确实千古骂名……” 一番话听的顾宣武怒火烧心,也不装病卧在床了,掀开被子一脚把人踢翻在地。 “蠢东西!” 房间里霹雳乓啷好一通动静,交椅歪倒在地,张轶摔的四仰八叉。 方载文吓的双手发抖,哆哆嗦嗦起身勉强笑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 安抚了半天,除了息怒都不敢说些别的,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张轶胸口被踹的生疼,嘴巴却闭的紧了,默默扶正了交椅坐着装孙子。 顾宣武干脆撑着腿坐在床边,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向方载文,“你来说。” 背后冷汗直流,浸湿了里衣。方载文尽量缓解紧张的情绪低着头复述,“因为刘望一事,贺牗言及废除行卷,盛鸿祯的保皇党也借势谏言陛下。两边便又……又打了起来。最后陛下命人查明贺牗所言是否属实,再决定是否废除行卷。” 事情说起来不乱,实际里面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是被盛鸿祯和小皇帝抓住了把柄,要断他们一条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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