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入箱匣,春来料峭。 这是人间第一缕春风。 梁管家急匆匆从府门外跑了进来,翠绿的衣袍卷在风里,老竹也成了一节青笋。 “王爷,您可算起来了!明日举子就要进贡院了!您还担着监察的职呢!” 我抬手扶住他老人家,生怕他跑急了要摔。 “总归是明日的事,你怎么急得这一头汗?” 梁管家拱了拱手,面上仍有急色。 “回王爷,举子进贡院受考是明日事,可今日是颜太傅和古相落笔定题之日,还需王爷在场监察,可您晨起闭了门,老奴不敢强请,只得自个儿跑去同古相和颜太傅解释,不想颜太傅闻言大怒,现就坐在礼部堂中,等着礼部下值的时辰一到,便立时要进宫状告王爷一个玩忽职守!” 梁管家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像是戏院里打的一骨碌急急风。 我听的脑仁儿生疼,听来听去才掐住重心儿,于是伸手拍了拍他肩头:“礼部何时下值?” “约么再有两刻钟” “备马” 礼部堂府地处御街东口,往前百来米便是贡院,傍晚时分街面无人,我索性纵马狂奔。 及至赶到礼部时,离着下值的时辰还有一炷香。 我下马进了礼部大堂,二十多官员全都身着官袍,头戴乌纱。 首位落座的,左来是古相,右来是颜荀。 古怀明率一干小吏同我见礼,满堂的“王爷千岁”中,夹杂着颜荀的一声冷哼。 我回身看着颜荀,见他坐的四平八稳,别说同我见礼,那一脸凶相,真是...... 明儿本王要是死了,铁定是这老东西买的凶。 然而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乃是世上头一等的人情。 既在人间,便要行人情。 于是我拱了拱手,对着颜荀说道:“小王来迟,还望太傅见谅” 掌上是彩玉新给我包的两张手帕,包的白白圆圆不说,还带着姑娘家的脂粉香。 此刻两手交叠作揖,乍一看跟抱了两只馒头似的。 颜荀见我这幅滑稽样子,再次不屑的冷哼一声。 “王爷大驾向来是没时辰的,我等朝廷命官,如何敢问罪于皇亲?”
第134章 ● 颜荀难得没有明着骂我,只是这阴阳怪气的软刀子,也并不叫人心里舒坦。 我索性靠在椅背上,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葫芦。 “也是,太傅到底是臣子本分,本王却是天子胞弟,让太傅等一等本王,也是一个皇权为天的道理,太傅能想的这样通透,本王于心甚慰” “你!” 颜荀刚要拍桌,古相却连忙端着笑脸迎上来。 他年纪虽比颜荀小几岁,可论圆滑事故,颜荀少说也短他五百年道行。 古怀明一拱手:“贤王爷,好太傅,科考事重,国之根本,咱们内堂叙话,先定这一宗考题要紧” 颜荀起身,拂袖进了内堂,我亦步亦趋,只是站起来时,顺手在古相肩头拍了拍。 “辛苦相......古相......” 说完这句,我苦笑了一声,相爷这两个字从来是叫顺了的,可如今再打嘴里一过,心里就是一阵暗痛。 古怀明何等精明人,两眼一眯便知我为何话至一半改了口。 老人家当即叹了口气:“下官并无辛苦,还盼王爷节哀” 我摇了摇头,仍是笑:“古相请吧,正事要紧” 古怀明点了点头,和我一道进了内堂。 礼部是个规矩森严的地儿,配着一个满面肃然的颜荀,倒也合衬。 颜荀、古怀明将各自出的考题封在密函之中,搁上案头。 我坐在书案之后,将他们各自的密函都拆封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便晓得颜荀同古怀明的差别何在。 古怀明出题,所问乃是安国全军之道。 颜荀出题,却是问的法度疏严之道。 我看了半晌,觉得两者间可谓不相上下,实在难以抉择。 颜荀见状,发出了今日第三回冷哼。 “王爷可是识字不能?” 我头也未抬,只一心看选考题。 “正是,想来当年教本王识字的老恩师......是个驴毛塞耳,鸡粪糊眼的大草包,是以才将本王教成了如今这个目不识丁的样子” 颜荀闻言一愣,等到反应过来,两片嘴皮都气哆嗦了。 “你这无知小儿!我!” 古怀明一把抱住颜荀,将他手中那只预备砸人的砚台夺下。 “太傅!太傅不可!咱们都是读书人!如何能在礼部内堂里动粗!这是礼部啊老哥哥!” 我眯眼看了看颜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厮到底是年纪大了。 今日若真叫我气死在这里,来日我也没脸见颜问慈了。 将两份考题分封装好后,我起身看着颜荀,平心静气道。 “考题以太傅所出为上,请古相存题,明日考时开封” 颜荀得中考题仍不开怀,还是气的指着我打哆嗦,我撇了撇嘴,装作没瞧见。 古怀明一手搂住颜荀,怕他气急了打我,另一手接过考题,嘴里连连道是。 我看着古怀明一个头两个大的模样,也替他累的慌,于是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不杵这儿给人添堵。 谁知将出内堂,迎头便见圣驾行来。 脚底抹的那点儿油,立时滑过了头,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冷不防跪一跪,原也不打紧,可坏就坏在我这双膝盖还伤的青紫带瘀。 猛然磕在石砖地上,简直疼的钻心。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陛下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外间小吏乌泱泱跪了满地,端是一个迎驾的阵势。 原本肃穆寂静的场面,硬生生叫我这一嗓子扰了庄严。 一时间所有人都抬头看我,个个眼里都带着些匪夷所思。 驾前失仪不是小事,我疼的牙都打颤,心里却只想着该怎么糊弄眼下这个场面。 然而还没等我想出一番体面说辞,颜荀便挣脱了古怀明的怀抱,赤红着眼睛从内堂冲了出来。 人置盛怒间,往往只能看见仇人,不能看清局面。 是以颜荀一脚将我踹趴在地上时,我心里并不觉着屈辱,反倒是松了口气。 毕竟这一脚过后,需要跟陛下解释的人,就不是躺在地上的本王了。 颜荀踹完还不解气,又大骂道:“不受教的混账东西!老夫教了半辈子学!就连陛下也要听训!你竟敢......” 陛下闻言眯了眼,开口断了颜荀的后话。 “太傅不必打骂璞王,若有训诫,朕就在此,立听便是,若太傅仍是不忿,玉点儿” “老奴在!” “去太庙将打王鞭请来,让太傅好生训诫朕一回” 陛下说罢,颜荀才猛然抬头,方从盛怒中回了神,看清了四际态势。 打王鞭出,便是殿有昏君的意思。 颜荀脸色一白,急急撩袍跪下。 “老臣糊涂!老臣昏聩!一时气急了才有此狂言!还望陛下降罪!” 今日的礼部,热闹的不得了。 正位之上坐着陛下。 石砖地上趴着本王。 其后又跪了二三十个大小官员,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一丝声响也不敢出。 颜荀跪在前头,老脸之上冷汗涔涔。 我则趴在地上,暗戳戳蹬了蹬腿子,往哥哥脚下爬过去一点。 “陛下,臣弟无妨,是臣弟蠢笨,审考题时略仔细了些,拖了太傅回府休憩的时辰,是以才惹恼了太傅,挨这一脚实是臣弟文墨不通所至......太傅三朝元老,劳苦功高,陛下快免了太傅大礼吧” 陛下垂眸看向我,桃花眼微微眯起,眼中沉水如寒潭。 我还没瞧明白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便听陛下说道:“既然璞王如此说,太傅起身吧” 我猛然抬头,当场傻了眼。 这么明显的以退为进,栽赃陷害。 陛下难道没听明白? 怎么就顺着话头借坡下驴,让他起来了呢?他刚还踹了我一脚呢! 我又回头看向颜荀,只见小老儿战战兢兢起了身。 眉宇间俱是疑惑,似是也没想通,我这篇泼脏水的话为何毫无效用。 陛下稳坐,缓缓开口。 “春来乍暖,太傅一时火气也是寻常,只是当着朕的面出手伤人,实是枉为人师,辱没斯文,故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颜荀跪地谢恩,脸上难得臊了一回,往日被各路学子捧成天上月亮,如今被当众训斥,也算得了教训。 我趴在地上,因栽赃不成郁闷的直叹气。 颜荀起身时,十分不屑的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像是在说:兔崽子!圣听严明!陛下岂会听你胡言乱语! 这一茬热闹到这里便散了。 陛下御驾出宫,原是为了震慑礼部官员,叫他们提着脑袋办事,莫要在科考一事上生出妖风。 只可惜礼部地气不好,陛下一来,就撞上我和颜荀狗咬狗一嘴毛的污糟事。 及至送了御驾出了礼部,我还是有些郁结,虽然晓得颜荀是老臣,陛下不得不给他做些脸面。 可颜荀骂我都骂了多少年了。 陛下今日哪怕......哪怕再多训他两句,叫他没脸,也好过一个轻飘飘的罚俸。 我打马回府,一路摇摇晃晃,也不抽缰绳,就这么慢慢游荡。 天色已然暗了,我心里那点儿委屈也跟着夜色上涌。 不想刚走出御街时,身后便追来一个小内监。 宵禁已到,四下无人。 小内监跑到马头停住,我勒住缰绳,抬眼看去。 “公公何事?” “陛下口谕” 我闻言立即翻身下马,本欲跪接,小内监却伸手扶住了我。 “陛下说您不必跪接” 我愣了愣,又躬腰候着。 “太傅禄银,已送王府,莫要委屈,朕亦两难” 小内监宣完口谕,手中又捧出一个小瓷瓶。 “王爷,这也是陛下叫送来的,只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接过谢恩,小公公回罢礼数,又急匆匆往宫门方向跑去。 这瓶子眼熟的很,启开瓶口一闻,里头也的确是好东西。 宫里配的石花金疮药,活血祛淤最管用不过。 我捧着药笑了笑:“莫要委屈,朕亦......两难......” 原来哥哥......都看在眼里。
第135章 ● 回到府中时,天光已经暗透,梁管家提着一笼灯火在府门前等候。 我下了马,将缰绳交到他手里。 “总要你夜里久候” 梁管家摇摇头,笑问道:“王爷,方才有个面生的小公公送了一包现银过来,却不知这是哪一路的进项?” 我亦是笑:“陛下赏的” 梁管家将我迎进府里后便告退,我蹲在西厢门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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