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炭火正热,我却如坠冰窟,方才在马背上被寒风扑了个正着。 那压了多年的病症,此刻若是发作起来,只怕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从袖中拿出七八丸香,一颗一颗烧燃,一口一口抽完,等到第七丸时,手脚才渐渐有了知觉。 这般猛药下去,我知自己这条性命,已如夜中优昙。 亦是此时,他推开了房门。 “把门关上,我见不得风” 他默默关了房门,之后便拥着我不肯放手。 我都由着他,心知他是怨我吃了这香,成了一个短命鬼,不能天长地久同他一处。 可他偏又不敢劝我,怕我当真听了他的话,强忍着病痛,磋磨己身。 夜间一切静,榻上相拥眠。 我大抵有满心的话要同他说,可再细想,便成无言。 我是无妨的,横竖今夜便要尘埃落定,一了百了。 可他还有千千之岁要过活。 若我此刻开口说出这些年的牵挂恋慕,只怕日后他回想起,便是一场细碎的折磨。 我不想折磨他。 从前恨不能让他照着我给他的这份情意,原样不动的对我生出同等爱恋。 可等他真有了这份心,我却又盼着他是个薄情之人。 早早将我忘却,以免自身凄苦。 世间情爱,原来最恨于此。 “我只要你” “好” 这是诀别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的真心实意,我亦答的痛快。 得此一句,便是无憾。 只是在他沉沉睡去之际,我无数次借着烛火幽微,细细端详他的面目。 桃花眼睛,情债实多。 薄唇有锋,言有真心。 耳垂如珠,是为福相。 我不知我是何时睡去的,只知枕边这人,是我这一世的情之所衷。 有泪落下,心愿皆了。 如有来生,就让我托生成你庭前兰草,再得你一句垂爱怜惜。 叹一声:“好可怜的花” ...... 左相番外·须弥芥子。 完。
第129章 ● 我再醒来的时候,四际黢黑一片,一点光亮也无。 唯有一丝知觉从掌下传来,我伸出指尖摩挲了一阵儿。 发觉身下所铺,倒像是个草席子。 这就怪了,三九天里,谁会扯个凉席子给我铺在身下? 可再一思索,我便悟了。 是了。 我在崇然坟前吃了相思子,想着和他一道下黄泉,免叫他形只影单,孤苦无依。 这相思子不愧是南省长出来的殉情圣物,竟叫我死的如此痛快,着实妙哉。 如今身下这个凉席子,很可能是梁管家给我置办的裹尸之席。 如此想来,我没忍住又伸手扣了扣这个凉席子。 末了觉得梁管家有些不上心,这凉席是茅草编的。 怎么说我生前也是个王爷,就算没个绫罗绸缎, 你最次也给本王置办个竹席子么!裹个草席也忒没脸了! 这到了阎王爷跟前,人家看我草席裹尸,定要狠狠轻看我,届时若将我打入畜生道里轮回,可怎么办? 唉......不过也罢。 若真到了那时,想来我就能再见到崇然了。 有这一宗好事在前,梁管家的一点疏漏,本王还是原谅则个吧。 堕入畜生道也没什么不好。 崇然托生成个人,我就托生成个狗,天天围着他撒欢儿,不也很好? 就在我等着无常二爷来勾我魂魄的时候,一个青头皮的小沙弥,却一把揭开了我眼前的迷障。 “师父,这个人醒了,他一醒就扣席子,都扣出洞来了!” 有强光入眼,我眯着眼睛忍了片刻,渐渐才缓过来。 缓过来后,便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此一处倒像是个禅院里的僧侣住所。 四面白墙,简之又简,素之又素,尺来宽的一张木案,上头烧着一盏青灯。 两面百格窗棂俱是有光透进,看天色,应是一段晨光,将将破晓不久。 我躺在草席上,席边是一老和尚,老和尚坐在蒲团中,手持念珠,满面慈悲。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这小和尚就不太慈悲了,直勾勾的盯着我,一脸看见傻子的神情。 我愣了足有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我只想到一件事。 不会吧...... 本王这一世也没积下什么功德, 怎么死了之后还能得一段成佛的机缘? 难不成本王前世是什么佛前舍利,转世灵童? 可我若成了佛,崇然该怎么办? 他万一不能来西方极乐共我一聚,我不就白死了吗? 就在我满心疑惑之时,老和尚开了口。 “施主,既醒了,便动一动吧” 我扭过头,细观这老和尚面目,越看越觉得这人和尘世里的僧人无甚两样。 脑袋后头也没有画像上所绘的舍利光环,只有一顶油亮亮的头皮是真。 “阁下......可是如来?” “啊?”老和尚疑惑。 我见他不解,便又问道:“此处可是西方极乐世界?” 老和尚闻言笑出了声,还未答话,小和尚却翻了一个很利索的白眼。 “师父,我就说这人是个傻子,哪有大冬天躺在雪地里等死的......脑子只怕已经冻坏了......” 老和尚抬手敲了一记小和尚的青皮脑袋,只说不可妄言,而后又对我说道。 “施主还在人间” 这回换我“啊”了一声。 不能吧,四儿那粒相思子收了我三千两银子,没道理吃不死人啊。 我动了动手脚,发觉身上还有些虚力,便使劲从草席上爬了上来。 “此处何地?” “葫芦寺” “你是谁?” “老衲宏南” 我闭了眼,心中一阵闷痛连绵而起,前因后果瞬时就猜出了七八分。 “可是崇然托方丈救我?” “正是” 我跌坐回草席之上,终是闭了眼。 那日我为崇然送灵之前,早早就打发了梁管家离去,是以上山埋棺之后,整座山头只有我一个人。 我去意已决,自然不愿有人相救。 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生八窍的相爷。 我心中一时无念无想,有心去他坟前骂上两句。 可眼中热泪却潸然而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为什么叫你救我?” 老和尚捻动佛珠,轻叹一声。 “他万般业尽,自该归去,施主却因果缠身,未至水穷,如何能心安而去?” 我欲从草席上爬起来,可脚下虚软未能站稳,当即又以膝跪地,狠狠跌了一跤。 再想起身,膝上便生一阵剧痛。 我也不知是膝上疼些,还是心里疼些,只是赤红着眼睛对老和尚问道。 “他怎么就业尽了?难道是我走在他前头了?我现在就去坟前问他,看他是不是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 老和尚摇头:“施主心上有疾,最忌急火攻心,老衲有一信笺,是叶施主托付相送,还请施主看罢,再做决断” 我接过老和尚从袖间拿出的一封素信,上头无名无款,只有一点香气袭人。 不知为何,拆信时我手抖的厉害,又怕眼中有泪落下,污了信中字迹。 便连连抬起袖子,抹干眼里的泪。 及至哆哆嗦嗦看完信中所写,又一再辨明他的字迹后。 我才彻底失了气力,丢魂丢魄的怔在了禅房之中。 老和尚长叹一声。 “施主节哀,老衲已知会了王府管事,片刻后在寺门之外接迎......” 我看着老和尚起身欲走,又问道:“你是如何解了相思子之毒?” 老和尚回头,有些疑惑。 “那日老衲带着小徒去接施主,只见施主被风雪冻伤,并不见有毒在身......” 我垂眸:“多谢方丈” “叶施主早已谢过,施主不必再谢......” ...... 梁管家来接我时,打眼一看便知他此次是结结实实受了一场惊吓。 从前还是斑白的两鬓,如今已然全白,一见我便声泪俱下。 “王爷......” 我抬手扶住他肩膀,脸上早已没了神情颜色,只是木然道。 “梁叔,是我不懂事,叫你操心,日后不会再如此” 梁管家只是拭泪摇头,伸出手将我扶上马车。 方才那一跌也许真是跌重了,此刻膝间弯折上车,瞬时疼的钻心。 可我顾不上这些,车马一动,我便对着坐在我身旁的梁管家问道。 “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王爷,今夜便是上元” “十五了?” 怎么会这样快...... 崇然殁在初一,停灵七日到初八,我在这葫芦寺里,竟又躺了七日。 “府中可有异样?” 梁管家摇摇头:“府中并无异样,老奴不曾告诉王妃您这几日的行踪,只说相爷殁了,您心里难过,去庙里静了静心” “宫中呢?” “初八那日宫里下了内监,送了几样果品点心到府中,都是从南省上供而来的,其余不见异样” 我将身子后靠在马车的软枕上,想着崇然留下的那份小信,心里只剩肃杀之意。 “文海之下了江南没有?” 梁管家一拱手,从袖间拿出一道拇指宽的密信,这是府中影卫来往联络的飞鸽传书。 我接过看罢。 “运河已开,叫暗处的影卫生擒了文海之,将其溺死在运河之中,以祭河伯” 梁管家颔首:“是” 我闭上眼,眼前满是崇然躺在棺中的模样。 叶崇然啊叶崇然。 你不肯叫我随你去那极乐世界,却要我留在这人世间大开杀戒。 我究竟该叹你慈悲,还是该怪你狠心?
第130章 ● 回到府中时,华馨早已等候多时,她穿一身青绿色的小夹袄,颈子上围了一圈毛绒绒的狐狸毛领。 一见我进府,便忙不迭的跟了上来,刚想说话,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戎哥哥......” 我自然知道她是怕我为崇然的死伤心,可无论我如何伤心,也没有叫一个小姑娘体谅我的道理。 我伸手摸了摸华馨的头:“不妨事” 华馨这才展颜,但仍是不敢和我玩笑,极小心的从袖间拿出一个荷包。 “戎哥哥......这个是......是相爷给我的,说是西厢门前的兰花败了不好看,让我等到春季里,就把这一包兰花种子种下去......” 我接过那只香灰色的荷包,只是茫然的点点头。 “好,等春日来,咱们就种兰花” 华馨乖觉的点了个头,许是见我面色不善,匆匆忙忙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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