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生怕吵醒了这个聒噪的六殿下。 我颔首领命,无声拜别,又小心翼翼的抚开竹帘,轻手轻脚走出了问贤殿。 ...... 再一日,天上依旧无雨落下。 我给皇后娘娘报备太子行踪的字条,被那位凤眼女官退了回来。 女官将我引到御花园的犄角里,一脸冷笑的看着我。 “连日来都是太子无异这四个字,你这个差事,办的未免太轻松了些” 我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这个卧底工作做的不太灵光。 可太子的确无异,难不成要我信口胡编? 女官见我不欲辩解,抬手便给了我一个耳光。 “抬举你的时候,你是个玩意儿,不抬举你的时候,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午间,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宫中用膳,我则站在殿门之外领了一个站着晒太阳的小惩处。 日头着实毒辣,即便我不惧炎热,然一半个时辰后,后颈上露出那一段皮肉,还是烧疼起来。 我咬牙撑住,眼前一阵阵发黑。 玉公公打开殿门瞧过我两次,眼底有些担忧神色,可我知道,太子并不会免我的罚。 他不会为了我的死活多言一句,致使皇后起疑。 我常常想,一个比我还略小几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份缜密心思? 这个答案在很久以后,我才渐渐明了。 此刻我已晒的没了精神,全靠一个忍字苦撑,就在我要两眼一黑,跌坐在地上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了过来。 “你是谁?” 我缓缓回头,是那位六殿下,他穿一件木兰色的皇子服制,说话间眉眼带笑。 同太子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眼角微微垂下,唇角又浅浅弯着,眸子乌黑,睫毛润长。 这般面相,即便是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仍是带着笑意的。 他上次闯了问贤殿,因着眼里全是太子殿下,丝毫也没注意到我。 我垂眸,回了他的话。 “我是孟崇言” 这是我在皇宫之中,第一次以我自称。 宫中尽是叫我惧怕的人,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太子殿下,甚至是玉公公和女官大人。 他们都叫我生畏生怖,难以直视。 唯独这位六殿下,始终叫我生不出一点恐惧的心思来。 甚至...... 在我还未曾回神的时候,他蓦然就上前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向御花园走去。 我原以为他和女官一样,是要将我带去避人耳目的地方。 或作践,或惩治一番。 可一路上我细细思量,发觉自己并没有得罪这位六殿下的地方。 唯有一桩便是,刚才一时不察,自称了“我”。 若细算,这其实是个不敬的罪名 。 是了,定是这一句触怒了他。 我不敢反抗挣脱他,心里只想着,孟家的大少爷在叶府门前打了我,尚能不了了之。 这六殿下乃陛下幼子,实打实的天皇贵胄,若是今日他动了真怒,一举将我打杀在御花园中。 想来......也不是个大事。 遑论,太子殿下面上虽不显,可在我看来,太子殿下对这个胞弟,可谓溺爱非常。 即便他弄死了我,要受些惩处,太子大抵也会从中斡旋,替他遮掩。 直至六殿下拉着我走到园中一棵老槐树下,遮天蔽日的树冠将我和他笼罩其中。 他脸上带着笑意,白玉似得脸颊被树荫投下斑驳,皇家子孙自有一份天然的尊贵。 我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心里却渐渐暗淡下来。 想不到我一路挣命出了荆州,又两厢逢迎做了太子伴读。 如今却要被这个看着就不大聪明的皇子,折杀于一桩老树之下。 人生果然无常法。 人生果然如戏梦。 就在我闭眼认命之际,六殿下却开口道。 “你就在这儿站着吧,皇后娘娘罚你的时辰到了,你再回玉华宫去就是了” 说罢,他叫一个小宫娥拿着湿了水的帕子,擦了擦我额角后颈的汗迹。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繁枝茂叶,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树荫阴凉。 等反应过来时,六殿下已然走远了。 他是去找太子殿下了,他几乎日日都要来玉华宫来找一回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座下的侍婢,每日又必要说出一个缘由,不叫他得见太子殿下。 他倒是不造次,即便不得见,也并不恼怒,只说他明日再来。 于是他便真的日日都来吃这碗闭门羹,从不见放弃。 若哪日皇后娘娘不在宫中,他偶然得见了太子殿下一面。 便高兴的无可无不可,随手就扯了身上的玉佩香袋儿赏人,是以宫娥内监都极喜爱这位小殿下。 我方才被日头晒的发晕发哕,此前他说了些什么,一概听得不清明。 此刻被一树阴凉笼罩,我才慢慢想起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他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哦,这样,可是天这么热,再晒下去可怎么行呢?” “你且禀报皇后娘娘一声,就说他开罪了我,我让他换了一个地方罚站” 夏日御花园中,草虫儿香花密布,有声有香,熏风席席。 我站在树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他不是要打杀于我,他只是不想我站在日头底下。 原来天家之中,还尚存一点慈悲。 那时我未曾想到,我同这位小殿下,还有一段极深极深缘分未来。 只可惜这段缘分,是既不能成全,又不能忘怀的一段露水情缘。 自这一日惩处过后,日子便同往昔无异。 我照旧在太子座下伴读,做些文章上的闲事。 偶尔清夜无眠之时,便拿着宫中赏下的纸笔, 伏在西四所的方桌上,将往日的看过的侠客传记默写誊抄一遍。 想着书中人物的去从,全一全自己心里的念想。 不料这事儿却被那位好动的六殿下扑了个正着,他站在宫墙之下,当即就抢了我的书。 不知为何,我在这位殿下面前,总会不由自主的犯下大不敬之罪。 我急着要回那残本的小记,生怕被这小殿下嚷嚷出去,我就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可恣意妄为的小殿下,哪里又肯听我的,抢了我的书便跑了,我头疼的一闭眼。 只觉这厮是个兔子变的。 因着书被拿去,夜间我躺在榻上悬心一夜,生怕东窗事发。 却不想隔日天还没亮,这位小殿下便抱着书,打响了我的房门。 我起身开门,四目相对之间,他说。 “这个书么,初看倒还尚可,只是看久了,还是叫人觉得言语粗俗了些,是以,你且将后面的字再默一默,本皇子看了,再行批判批判” 我闻言愣住,而后便敛眉垂眼:“谨遵六殿下之命” 嘴上是这样说,可心里...... 却只想捏一把这小殿下的脸。 真是......大不敬。
第121章 左相番外·心藏须弥·七 因着这些不正经的书,一来二去,我竟同六殿下莫名亲近起来。 他对那些侠客小传的入迷程度,简直和我如出一辙。 时不时就明里暗里的提示我,或可再多默两本出来,容他指点指点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乡野俗书。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隐晦,后来每多默出一本时。 凝香殿的路公公,便要往我住的西四所里送来一些赏赐。 有时是御膳房制的酥皮点心,有时是针工局“不小心”做大了的几件皇子常服。 有时干脆是一把沉甸甸的金瓜子。 我接了这些赏赐,常常觉得无所适从。 第一次路公公来送点心时,手中提了一个镶了金银螺钿的点心匣子。 匣子两对而开,路公公笑眯眯说道。 “孟公子,这是咱们六殿下给您的恩典,因不知您平日里的口味,是以都选了些殿下爱吃的,还请您不要挑理” 我摇摇头,只说不敢,路公公一边笑,一边将匣子里的点心一道道摆好。 “糖蒸酥酪,榛仁核桃片儿,芝麻糖,再有一道要抓紧喝的冰泉豆浆,若吃慢了,散了这股凉气,那可真是糟践了好东西” 我拱手谢过,路公公将点心和豆浆摆在桌上后,便关上门离去了。 我坐回桌前,看着眼前这一桌子闻所未闻的点心,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吃起。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从没吃过点心的。 平日的吃食,大都只顾能否果腹,从来顾不上滋味如何。 我端起那盏冒着凉气的豆浆,轻轻抿了一口,又冰又甜,香浓已极。 六殿下给我的印象,好似也是这样又冰又甜,直爽利落的味道。 于这一季盛夏里,他在皇后娘娘的威压之下,给了我一缕遮住头脸的荫蔽凉意。 他送来的每一道点心,都是我从未尝过的甜。 我心里生出些难言的念头,这念头叫人不敢深想,更不敢提及。 就连在午夜梦回之际,模模糊糊梦得一个背影,都不敢看,不敢听,不敢辨认。 ...... 五月底,紫禁城的第一场梅雨。 终是落下来了。 雨点子痛痛的砸在琉璃瓦上,将入夏以来攒下的闷气一扫而空。 我坐在问贤殿中的竹案前,听着窗外纷杂又淋漓的雨声。 想到今晚六殿下或许会来找我拿书,提笔的姿态好似都轻盈了些。 太子殿下是极少在我跟前开口的,今日却破天荒的说了一句。 “崇言,你伴读的期限已到,今日便出宫准备科考去吧,以你的资质进三甲不难,只是你需仔细身子,莫要熬油苦读,伤了根本” 我手上的笔,不知何时滚落在了宣纸之上。 太子眼中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望着我,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知道,他是在提点我,若是不想暴病而亡,便要警醒着立场,听命于东宫。 不及我回话,殿中又进来一人,这个人我识得,他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大儒。 我入宫伴读以来,常能同他照面,他叫颜荀,是当今陛下的爱臣。 他进殿后先是行礼,而后便对着我一笑。 “这位小友可是太学魁首?” 我起身,躬腰行礼。 “学生见过颜太傅” 太傅抬手捋髯,先看了我半刻,而后便笑着开口。 “三庭五眼,俱是端方,站似松柳,君子雅相,太子殿下这是给了老臣一个好学生” 太子亦笑,复又对我说道。 “崇言,颜太傅两朝元老,桃李满门,往日从未在本宫面前称赞过什么人,今日你得了这一句赞誉,日后便是颜太傅的门生了” 我下跪叩首:“学生见过老师” 颜荀笑了笑,当即同太子作别,将我领出了问贤殿,只说往后我便在他府中习文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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