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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老方丈再拜，面上虽无声色，心里却已是滔天巨浪。 夏蝉只活一季，也要声嘶而鸣。 我下了苦功念书，如何能郁郁不前？ ...... 我重返学中第六日，便有一位女官立在学堂之外，不时向学堂中打量一眼。 那女官衣饰华贵，上挑的凤眼里带着精光束束。 我捏紧了手里的一只石镇纸，深知她定是来找我的。 果不其然，下学之时，女官便将我拦下。 “阁下可是孟公子？” 我拱手：“见过女官，在下正是孟氏崇言” 女官颔首，微微一笑。 “倒很知礼......孟公子，你的福气来了，且跟本官走吧” 我跟在女官身后，跨出太学门槛时，不住回望了一眼。 宗学，太学，这两步我已然跨过。 再进一步，便是朝堂。 我忽而笑了，春光一路铺满御街，万丝皇柳垂于道边，我坐在钉着黄金马掌的香车里。 随着夕霞最后一道余光，被送进了皇后娘娘宫中。 宫中珠帘深深重重，只有浓浓一殿檀香，如烟似雾，攀缠在珠帘之上。 我看不清珠帘之后，皇后娘娘的真容。 可殿中檀香却叫人莫名心安，这里的香这样馥郁，想来也不会有人察觉我身上的香气。 里间传来一道有些缥缈的女子声音，叹息一般问道：“好孩子，叫什么？” 我叩首：“孟氏崇言” 珠帘之内的罗汉榻上，隐约有一个歪在榻上的美人灯影儿，一手托腮，蛾眉轻蹙。 “哪一支的孩子？怎么从的孟姓？” 女官站在那美人影儿身旁，轻声道。 “回娘娘话，就是五小姐招的那赘婿，早年得了府里给的本钱，做了漕运生意，很赚了些银子，五小姐痨病过世之后，照赘婿的规矩，按理他是要殉情而去的，可这人不知买通了哪一处关窍，竟改名换姓，逃脱了府中规矩，另续了新弦，如今一连买了十几房小妾，乱的不成样子” 美人影儿悠悠叹气，垂眸轻笑。 “可怜了本宫的五妹妹......不过，也罢......世上哪有什么殉情而去的真心郎君......都是假的......” 说罢，美人复又抬头。 “小公子，你爹的这个孟姓不大好，不知你肯不肯随了本宫的姓？” 我再叩首：“谢皇后娘娘恩典” 美人影儿掩嘴轻笑：“于翰林说你书念的极通，本宫且问你，这叶氏一姓，你当何解？” “回娘娘话，崇言既得叶姓，便是叶氏子孙，既是叶氏子孙，便尊娘娘教诲”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面目模糊在珠帘之后。 “果然聪慧已极，你且去吧，待做成了头一桩差事，本宫便赐你叶姓，届时......自有你一番造化” 我再磕下一个长头，起身离了皇城之中。 又过三五日，女官在入夜之时进了我的草庐，同我说道，国子监青黄不接，太子伴读要在太学选就。 这个人选，皇后娘娘希望是我，待我入宫伴读后，日日都需监听查明太子动向。 我拱手对着女官说道：“崇言明白” 及至女官走后，我才坐在木板支起的薄榻上轻笑起来。 前几日太子身边的玉公公，着卢翰林同我长谈一日。 卢翰林先给了香丸让我压病，其后又点我道，若皇后娘娘召见于我，我只管去便是。 太子要我在皇后娘娘膝下做叶家子孙，要我在叶宝元身边，当一只耳聪目明的哈巴儿。 我若是想长长久久的吃香续命，这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还需做的像模像样。 再三五日，宫中来人挑选太子伴读，卢翰林于翰林皆全力保荐与我。 我坐进入宫伴读的青顶小轿里，穿着崭新的翰林学子衣，头上还簪了一只青玉小冠。 那日春来最浓，皇城内外香阵冲天，百花齐开，莺莺燕燕绕梁而飞。 画卷般的天家威严，施施展开于我眼前。 我下了轿，由内监领着一路进了东宫，宫墙之内花柳成妖，美的亦真亦幻。 七八个宫娥候在一座廊桥之下，待过了这座廊桥，便是太子读书的问贤殿。 玉公公守在殿门之外，见我到来，笑面温柔，好似春风一段。 “这孟公子，便是今年太学中的魁首？” 引我前来的小内监喏喏答话。 “正是，于、卢二位老翰林齐齐举荐，再难有假” 玉公公了然一笑：“果真好人才，孟公子快请吧，咱们殿下，也是天底下头一等喜书爱文的人” 我拱手，随着玉公公打起的刺绣纱帘，一步步走进了殿中。
第119章 左相番外·心藏须弥·五 殿中开厅挂着四联的梅兰竹菊图，从笔锋走势来看，是浑然天成的名家手笔。 我跪在竹帘之外拜见太子，太子在竹帘之内的书案后静坐。 约莫一息之间，帘内传来免礼之声，嗓音虽不稚嫩，但也决计不是个大人该有的声响。 我起身，玉公公复又打起竹帘。 我始终未曾想到，这个给了我活路，却又给了我死期的人。 居然是个比我还小的少年。 他脸上稚气将将脱去，少年骨相初显，这个年岁的孩子，眼眸中大多是灵动活泼的跃跃之情。 可他却不一样，少有人能有这么寂静的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好似一眼静泉。 一身淡明黄的常服，头上束着紫金冠冕，年岁不大，气势却天成。 不论谁看了，兴许都要赞叹一句。 少年天子，合该如此。 玉公公站在我身边替我引荐：“殿下，这位便是太学魁首了” 座上之人微微颔首：“赐座” 我原以为伴读是个需要谨言慎行的差事，却不想太子殿下是个缄默已极的性子。 午后静坐读书之时，窗棂外常有些鸟雀之声，可他总是浑然不觉，只端正身姿入书中遨游。 正对太子书案的下面，立着一张竹编的小案，那便是给我备下的伴读之席。 我在案后落座，或是将四书五经的注解释义，批注成小册呈送上去，或是将古来一应好文章，整理成集呈送上去。 伴读的事，其实也就是这些事。 我在宫中已经住了些日子，除却日日相对而默的伴读之外。 绵绵春日已被气势汹汹的长夏逼走。 节气猛然热了起来，按说五月属梅雨之季，可天上却是一颗雨点子也不肯漏下来，宫中四处都闷的厉害。 这一日我照例进了问贤殿伴读，片刻后，太子殿下便入殿落座，捧起一本资治通鉴来看。 窗棂之外，蝉鸣聒噪。 热浪一阵儿一阵儿从窗外涌来，玉公公候在一旁，鬓角之上已经见了汗。 万幸我是个怕冷不怕热的身子，此刻倒是没觉出闷热来。 太子殿下今日这个书，读的显见是不大专心，看了两眼资治通鉴便搁下，随即又挑了一本左传欲读。 玉公公见状，难得多了一句嘴。 “殿下，老奴着内务府送两缸冰来吧，这节气......” 太子殿下眉头一皱：“聒噪” 我暗暗向着太子瞟了一眼，发觉他脖颈上已然飘了一层浅红，显见是闷出来的暑热潮红。 不想正值这个时候，殿外却跑进来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宫中规矩森严，从无人敢在太子座下这样放肆。 我不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的少年跑了进来，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夏季衣裳。 足下居然是打着赤脚，少年满面热汗，却又满脸笑意， 他一路跑进了内殿，好似没看见我一般，直直跑去了太子殿下身边，大笑着。 “哥哥！今儿可真是热死人了！我刚刚偷偷去御湖里捞鱼了！差点就溺了水！还是路公公一把把我提了起来！母妃去御书房陪父皇了！我这会儿心里还害怕呢！就跑来找哥哥了！” 说罢，那和太子一模一样的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嘴里嘟哝道。 “诶？头发怎么干了？方才还是湿的.......” 玉公公见状连忙一拱手：“六殿下，御湖离着问贤殿还段路要走呢，想来是您一路跑过来，叫风呼干了吧” 六殿下？ 他就是太子殿下的胞弟？ 民间有传言，说宫中有双生的皇子，不想竟是真的。 那六殿下笑了笑，很不客气的爬上太子殿下坐的椅子，打着赤脚蹲在了太子身旁。 “也许就是这样了，哥哥，你在读什么书？颜太傅说你认得字是我的百倍之多，百倍是什么意思呢？我总听不懂太傅说的话，哥哥教我吧” 太子殿下眼底隐有笑意，面上却不肯显露，只是轻声道。 “没规矩，衣衫不整，发冠不理，太傅既然有训，便该谨遵训诫，日日苦读才是，怎么还能去御湖嬉戏，着实胡闹” 六殿下一撇嘴，往太子的书案上一趴，一脸气馁。 “做人还要读书受训......我怎么就不是条鱼呢......鱼在御湖里泡一辈子也没人管......” 玉公公闻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太子皱眉看他，玉公公连忙端肃了脸色。 六殿下没有这样察言观色的本领，左顾右盼了一番后，很是疑惑的问了一句。 “这个天气，殿中为何无冰？” 玉公公拱手答道：“陛下有旨，宫中不得兴奢靡之风，未入三伏前，一概不可用冰” 六殿下一皱眉，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脖子上的潮红，当即就拍了桌子。 “这怎么成！本皇子今日跌了御湖！想来是中了暑气！晚上若是上吐下泻可怎么办？快拿冰来！要四大缸！父皇若问起，便说是本皇子身体不适要的冰！” 玉公公面上一喜：“老奴明白” 这一次，太子殿下没有阻拦。 六殿下和太子殿下同挤在一把椅子上，即便太子几次三番责备六殿下没规矩。 却始终没有将他赶下椅子。 我坐在竹案后，只是垂眸轻笑，这兄弟二人，倒很有趣。 面容生的一丝不差，性子却是南辕北辙。 内务府送来了冰，殿中热气立消， 然而殿中放了冰，寻常人会觉得凉爽惬意。 我却只觉背后渐渐漫出凉气，暗道不好，每每受寒时，那香的瘾头便要发作。 然而伴读之时，蓦然告退是大不敬，只得咬了牙忍着。 那一直缠着太子玩闹的六殿下，玩了片刻便累了，竟靠在太子肩头沉沉睡去。 及至我坐够了时辰，起身离了问贤殿时。 那六殿下的口水已经糊了太子的半边衣襟，可太子殿下倒是不见一句问责。
第120章 左相番外·心藏须弥·六 太子殿下在我离去之时，将指尖抵在唇边，轻嘘了一声，姿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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