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绪言抱着一小沓未阅的奏折朝床榻走去,阮青洲这才睁起眸子,看了一眼,坐得正了些。 段绪言问:“殿下自己看?” “嗯。”阮青洲应了声,拾来一本,就借床头灯火翻看起来。 段绪言跪在榻侧看他,见那长睫落影侧打在鼻梁处,便同暂歇的蝶,总叫人想伸手拨弄。 生出些念头,段绪言假装看灯,伸指自烛火旁扫了几圈,映出的影便在阮青洲眉眼处上下挪动着,耀得那人眼睫不住地多眨了几下。 再被这么逗弄几番,阮青洲索性抬手用折子盖了段绪言的脸。 “由你胡来,怕是年后你都敢到御前撒欢了。” 段绪言轻笑,抬指压下盖面的折子,道:“所以在殿下眼中,奴才原是这般不知分寸、不顾体面之人?” “你觉得呢?”阮青洲眼中露笑,只收手回来,继续低眸看着奏本。 着实祥静,段绪言靠在榻侧,颇有意味地端详了他片刻。 “除却听学议事外,殿下成日都将时间花费在这些奏折上了,可奴才瞧这折子上方都有陛下批阅时留的朱红标记,既是已阅过的折子,奏报的又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殿下何必为此劳心?” 阮青洲缓声应答:“这些折子看似荒诞无稽,谈天说地,但其中不乏有真正汇报民情的,虽平淡琐碎,读到时却也能为四方无虞而感到心安。父帝是想教导我,理政应当事无巨细,另外,他也不希望我再将心神分散到旁的事件上了。” 旁的事,自是指查案的事,阮誉之每日将大叠的折子送来,便是要阮青洲无暇顾及那旁,但无暇顾及不代表不会去想,如此分心才让人伤神。 阮青洲暂游了一会儿神,眼底的字都飘忽起来。倏尔一只手掌往纸面遮来,恰好占了大片视野,阮青洲这才缓缓朝榻侧看去。 光影反将那人眉眼衬得冷,却是种带着野性的冷,透着股不容逆抗的强硬,阮青洲恍惚几瞬,却又再寻不到半点痕迹,只从他眼中看到了乖顺。 段绪言说:“先前为陪同甚儿空闲了一日,回宫时銮殿送来的折子就已叠了几摞,殿下从那时起便是一刻未歇,今日沐浴想是又在劳神苦思,才会险些晕厥溺水,怎么也不后怕?况且烛光本就晃眼,都看不清了,殿下还要看吗?” 阮青洲确实疲累,斟酌片刻,也就合起折子放在一旁,说:“也不多了,那便明日再看。” 奏本方才离手,段绪言便起身替他撤下靠枕,理着被褥。阮青洲侧躺下来,汤婆子也还靠放在手边,指尖便习惯性地往布袋上的豁口处摸,却抚到些凹凸不平的线头。 他仔细地看了一眼,本该是破口的地方已被针线缝得紧实,只是那人绣工青涩,补得笨拙,线脚歪扭着都要缝出朵不像样的花儿来,阮青洲看得失了笑。 “何时补的?”阮青洲问。 段绪言笑了笑,将枕侧奏本搬回桌上,应道:“红苓姑姑年初时被提拔至尚食局任了司膳,奴才这两日趁着叫膳时,特向姑姑粗学的一点针线,补得不好看。殿下且先将就着用,改日奴才请姑姑重新补过。”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阮青洲静躺着,看着缝补处蹩脚的针线,又渐渐笑开来。 段绪言靠站桌边,方一回首,视线便又聚往床榻上,恰就看见那双笑得漂亮的眼,无端地心热起来。 原来除了蹂躏和侮辱外,哄阮青洲开心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段绪言大抵知道养着爱宠的感受了,只不过他养着的是只将被拆解入腹的猎物罢了。在展露杀心前,他大可让阮青洲愉快着,待那人知道真相后产生落差感,露出惊惶和恐惧,定比一直摧残他要来的有趣。 段绪言不可自已地期待着,朝他走去,便又跪坐在了榻侧。 “奴才缝了朵花,像吗?” “……嗯,”阮青洲说,“若要说像,约莫也是像的。” “若奴才说,其实缝的是只鸟雀呢?” 阮青洲眼尾稍挑,抬眸朝他看去:“鸟雀与花相差甚远,你是想怨我看得敷衍?” 段绪言同他对望着,笑起来。 “不是鸟雀,”段绪言说,“是花,最配殿下的就是花了。” 什么花? 在尚食局捣弄针线时,红苓便这么问过他,他当时也只是随口应了句桃花,哪知真正缝补起来,却不比舞弄刀剑容易。 指头被扎了几个口子后,他总算才顺手一些,红苓在旁看着,忍不住说道:“这布袋还是贵妃在世时替殿下做的,满打满算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本该嘱托好东宫宫人,让他们添炭时莫要粗手粗脚,如今可好,烙出个口子又无人敢碰,也就你的胆子大些,拿着针线就敢上手了。” 段绪言说:“贵妃留的东西,殿下若没开口,宫人自然不敢轻易去碰。可这口子不补就会越扩越大,若不管不问,怕是再过不久,这布袋都没得用了,岂不是更可惜?” 红苓欣慰一笑,叹道:“你若能早些入宫便好了。” 段绪言疑惑:“姑姑何出此言?” 红苓只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不必再提,只要你的心向着殿下就好。” 担忧太过冒失,段绪言没再问了,出于好奇才将这话拎出来反复想了好几遍,但此刻这话突如其来地又往耳边蹿,就惹得他遐想。 若是他早些入宫便好了,为何他早些入宫便好了…… “不早了,你也不用在此陪候了,退下歇息吧。” 阮青洲的声音突然传到耳边,待段绪言回神时,那人已将汤婆子轻轻推出,又合起眼来,掖紧了被角。 段绪言看着他,却也没走。他问道:“奴才只听各宫的主子入寝时都要有人守夜,殿下缘何不用?” 阮青洲说:“不习惯。” “可是殿下榻侧总要有人的,殿下正是婚配的年纪,过了守孝期之后,就该娶妻了。” “那是以后的事,如今不用考虑。” 一个南望太子,身旁如何会缺窈窕淑女,阮青洲再寡欲,还能一刻也不去想风花雪月吗?至少段绪言不信。 他调笑道:“殿下都暗自与人浓情蜜意了,怎能不考虑?” 阮青洲睁开眸子,却是耐人寻味地眨了两下:“你怎知我房里藏没藏人。” “是吗,”段绪言也笑,“那么奴才是要好好看看,殿下房中,哪处还能藏人。” 须臾的宁静中,身旁火光摇曳,两人四目相对。可段绪言那一双眼带着笑,却似关情脉脉,又愈发热烈,热烈得让人进退两难,直至被看得热意渐生,阮青洲方才错开了视线。 “看清了吗?”阮青洲问。 眼中灼热不减,段绪言含笑看着他。 “没看清,”段绪言说,“好像再怎么看,也只看得到殿下了。” ---- 衣桁(héng):衣架 第30章 习惯 JZX 话一入耳,阮青洲只觉得自己被人轻挠了一把,又不知痒在何处,可他无意关心何处在发痒,连带那人话中可能含带的深意,他也并不想花时间去猜。 “此处就你我二人,只看得到我很奇怪吗?” 阮青洲说着,却不知双耳生出的热意缘何会往脖根漫去,烫得被褥都热了。 段绪言还在看他,直至看他热红了面颊,方才带着几分愉悦挪开视线。 “是不奇怪,不过既然殿下身旁没人,便让奴才陪着吧。” 言罢,他熟稔地起身合窗,将殿内灯火吹熄,只余了一盏将尽的烛灯。 他捧来这点微光,将床头明灯换下,道:“床头烛灯不宜太亮,放盏残灯正好,待燃熄了,殿下应当也睡沉了。” 阮青洲却说:“夜半醒来,点灯不便,留着原先那盏就好。” 夜半醒来也要点灯……所以平日里阮青洲并非是忘记灭灯,而是习惯点灯入睡,想来偶尔遇见殿内灯火熄暗,也应是窗扉未合,被风吹灭的罢。 段绪言问:“殿下留灯,是因为睡不安稳?” 阮青洲停顿片刻,道:“习惯而已。” 只是习惯吗? 段绪言恍然记起阮青洲自梦魇中醒来时那个惊促寻光的模样,一双眼噙着水光,可怜又退弱,像极了被咬住命脉后无力呜咽的鹿,澄亮的眼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分明看到那双眼中还有一点恐惧,不知是对什么的恐惧。 段绪言没猜下去,还是吹熄原先那盏明灯,转身替他掖紧了被角。 “就算夜半醒来,奴才也还在殿内,还是说,殿下觉得,奴才比不过一盏灯?” 阮青洲浅笑起来,也不再与他争辩,妥协道:“那便如此吧,但我不喜有人守夜,先说好,仅这一次例外。” “殿下不喜有人守夜,也不习惯和旁人一同守岁,”段绪言坐往脚踏,靠在榻侧看着他,“是吗?” 阮青洲稍愣了愣。 段绪言又说:“去年这时奴才刚入东宫,只记得除夕夜殿下赴宴晚归,进了寝殿直至天明才出,身旁一直都没人。那时奴才就在门外,殿下似乎总没看见。” 去年除夕。阮青洲有些印象。 往常的除夕,他在赴完宫宴后,定会去萃息宫陪着罗宓守岁,除了去年。 那夜,独坐床榻时,他褪下了自盛筵携来酒肉之气的华服,着的是件素衫。耳边少了喧嚣,倒也清净,他没刻意去想谁,只从平淡中觉出一点萧索,无端地沉郁起来。 静默太久,烟花声冷不防地在天际绽开,将心都震了震,阮青洲眉头稍动,跳空的心尚余惊悸,却有一阵箫声淌来,恰如其分地抚平了他的心绪。 他靠坐窗侧去听,只当那箫声是场意外得来的慰藉,最终听得惬意,侧躺榻上也不知何时就入了眠。 “我以为那晚的箫声是从别处传来的。”阮青洲后知后觉,静了半晌。 “可就算在别处,也是吹给殿下一人听的。” 段绪言与他靠得近了些。 “所以,”段绪言说,“如若奴才在此诚请殿下除夕一同守岁,殿下会应吗?” 阮青洲静了静:“我不习惯身侧有人。” “总要习惯的,”段绪言说,“奴才陪着殿下,殿下就会习惯了。” 身旁残烛摇曳,两人静默相视。 阮青洲迎面直对那双暖热的眼眸,还是背身避开了火光。 “随你。” 他轻声应答,身影淡漠着,在被褥间轻轻动了动,便藏进了影中。 —— 未至的春风还远在天外,除夕多的还是冬寒。几声打锣喧响,不知谁家的小孩又在拿驱灾的锣鼓玩闹,早起的人家敞门迎着风,将新换的桃符年画贴往门墙。 随灶上的刀砧碰出响,几家的炊烟已扬过瓦房,吹往墙边高树。枝头鸟雀跳跃,嘹叫几声,扑翅飞远了。 还有一只远避炊烟,拘在笼中,曲着一腿上下轻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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