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戒心又岂会与你上街闲游,逍遥自在,”刘客从盘着手中核桃,一双眼直盯着他,“你们带着的那个孩子,好似是原先萃息宫一名宦官的胞弟?” 齿间暗暗磨了一遭,段绪言缓缓抬了眼,眉间阴厉转瞬便被藏起。 “公公果真手眼通天,何事都能通晓,但我就不同了,在东宫求生,时刻都在太子的眼皮底下,我总要有个能出宫的正当理由,才好和公公通风报信,不是吗?” 刘客从不置一词,只同他笑笑:“原是为了这个才养了那黄毛小子,但有个孩子还能顺带哄哄阮青洲,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段绪言冲他一笑:“公公谬赞。” “不过我说,九伶啊,”刘客从亲昵地唤了一声,“往后自作主张时,也要记得同我说一声啊,不然误会了怎么办。” “误会什么,公公不会以为,我心都跑了吧,”段绪言坐得散漫,眼底生出点滥情,“说到底还是怕风颜楼闹的那出会耽误公公的千秋大业,我便一心想着要取信于太子,都忘了公公要呷醋的。” 真是秀色可餐,刘客从饶是不想轻信他,也还是动了点心思,一只脚慢慢脱了靴,磨蹭着往他小腿上够去。 “都知道我呷醋了,你要怎么取悦我?”刘客从说得狎昵,脚偏往他大腿上去,目光这才顺带瞧见他手里还拿着包东西,就掖在身侧。 他伸腿往那处够去,见状,段绪言挪了手,恰好避开了他那一碰。 刘客从略觉扫兴,道:“什么东西需要藏着,还不让人碰了。” 段绪言说:“一点青梅干而已。” 刘客从蔑笑:“阮青洲这般亏待你,到了年夜都不给挑点好酒好肉吃着,就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留着做什么。” 言罢,他就要踢过去,却猛被抓住了脚踝。 段绪言不悦地暗嗤一声,转眼挂上假面同他言笑:“还是留着吧。” 力道失了点分寸,一下捏得重了,刘客从猝然收腿,却被朝外拖了一把,反还觉出些想要的刺激感。 就当是图个乐,他带着宫宴上的醉意,反坐上段绪言的腿,更甚想要蹭着那面颊落下一吻,却被段绪言稍一侧脸避开了。 段绪言冷了声:“公公应当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刘客从笑了笑:“野崽子傲成这样,酒肉送到嘴边,你都不吃?” 段绪言虚情假意道:“好酒好肉只有在公公府上吃才有滋味,只可惜眼下宫宴已散,太子一回东宫,嘴边的酒肉我也就吃不着了,所以只能盼公公大业可成,到时再分我几口好羹尝尝了。” 一算阮青洲这时应当已经到东宫了,他也不能不放人,刘客从增了些恼意,不甘地隔衣勾着他的胸膛。 “想尝甜头啊,应当也快了。” 第33章 试探 段绪言回宫后先换了身衣裳,可稍往指上一嗅,还能闻到刘客从身上的香粉味。 因着净了身,太监身上总有一股难掩的臊,刘客从自当厌极了这味道,所以每日都抹香粉盖着,一触一碰间,往他身上都染了些。 段绪言不喜欢香粉味,将手送到清水里搓了几遍,又捣了些皂角搓抹,方才将那味道洗净了。如此一耽误,他再去寻阮青洲时都到了亥时。 找到人时,阮青洲正侧躺在中庭的桃树旁小睡,身也蜷着,看着都安宁。 东宫中庭留有块空地,专用来栽桃树,入冬后桃枝都零落成了枯枝,直至春时方才会生出花苞,因而此时仍是满庭的髡树。但今日段绪言出宫前特往树上挂满了灯,烛火一点,随着暗下的天色,便显得满树都生了荧光,忽闪得漂亮。 阮青洲在光下睡得安稳,应是宴上喝了酒,面颊都带着晕。段绪言朝人走近了,蹲身替他收了收身外罩的氅衣,就见那眼睫稍稍动了几下,睁开的眸子便带了光。 见他醒了,段绪言轻声道:“殿下睡在此处,不怕受寒?” 阮青洲说:“循着灯来的,喝了点小酒才犯的困。” 阮青洲沐了浴,身上兼带些澡豆味和极淡的酒香,在他起身时段绪言便嗅见了,颇有种在浴池边品着桃花酿的意味。 挂了几树的灯还亮着,占了大片视野,阮青洲眼还惺忪,蓄满微光,又缓缓看向他。 “听闻是你挂的灯。”阮青洲说。 段绪言与他轻笑:“想着殿下上元节要与皇室登高赏灯,又不在宫中,奴才存有私心,便想在今夜一并把节过了,只是眼下灯燃得太久,瞧着都不比最初亮堂了。” 段绪言观灯半晌,起身将怀中剪纸取出,挂于灯罩处。经光影衬着,纸上图样便显得生动,舞龙狮、逛灯会的景象似能跃然而出,配上满树明光,叫人心暖。 “元夕未至,见不到当夜盛景,奴才便让楼中手艺最好的邱娘剪了几幅图,也当是身入其境了。” “也算热闹。”带些微醺,阮青洲浅笑,侧坐在树旁搭着额,渐眯起眼来,再见眼前那人走近蹲下身,便也抬眸与他对视着。 段绪言说:“殿下可以多笑。” 尚余些怔神,阮青洲与他错开视线,渐垂了眼,却听几声窸窣响动,便有清香朝鼻下涌来,嗅着时舌根都觉出了甜。 阮青洲往他手间看了一眼:“嗅着像是青梅。” “是青梅,”段绪言展开手中油纸,笑了笑,“青梅酸涩,但丁母赶在三伏天时晒制成干,添了甜香。奴才尝过两块,觉得殿下会喜欢。” 闻言,阮青洲微俯下身子,嗅了嗅,才拾起一块入口,却有两指伸来,轻轻捏高了他的下颌。 仰头那瞬,四目相对,阮青洲一时怔愣,段绪言却已浮起笑意,指腹自他下唇轻扫而过,将齿间咬着的梅干取走了。 “奴才知道规矩,待明日送给掌事验过后,再给殿下尝。” 唇齿间残留一点甘甜,阮青洲合唇轻抿,侧首避开触碰时,软唇却无意蹭过那指尖,余下了极轻的一道触感。 有些发痒,段绪言蜷了手指,麻意便往掌心里蹿。 “殿下喝了酒。”段绪言说。 “赴宴总要应酬,避不开。”阮青洲如何都觉得热,只轻攥袖袍,坐直了身。 段绪言半跪在他身前,又背着光,最是看得清他的神情。见他那模样带有几分紧促和仓皇,段绪言腾出些余力来观赏,莫名觉得兴味十足。 他带着这种赏玩的意趣,说道:“殿下尝过青梅酒吗,丁母酿了好几坛子,奴才下回可以给殿下带。” “不必麻烦,”阮青洲转过话头,“不过提到这个,鲜有人知丁家母子就在风颜楼,如今税银案尚有疑点,丁耿卷入其中,难说他们母子二人往后会否遭到牵连,且先对外瞒着他们的身份较好。” 丁耿已死,案子也没法由他继续查下去,阮青洲还关心他们的安危做什么? 段绪言总对这种程度的善意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试着多问了一句:“这个案子,殿下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阮青洲问:“案子已结,为何还问这个?” “刺杀殿下的不是另有其人吗,”段绪言说,“丁耿奉命将章炳妻儿的尸体装入箱中,任锦衣卫发现,所以至少在那一晚,高仲博是希望章炳向锦衣卫招供的,但奇怪的是,次日又有人来灭章炳和丁耿的口,若让章炳顶罪是他们原先的计划,高仲博何必多此一举杀他妻儿,逼章炳供出自己?再想丁耿醒来后说的话,高仲博的死似乎早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奴才斗胆猜想,高仲博虽有同伙,但那人很可能并不知晓高仲博想做什么。殿下应当也想知道,高仲博与谁为伍,又有何目的吧。” 阮青洲没有即刻回答他,神色渐也平静下来,再一挪眼,视线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扫过,出神那般逗留了很久。 “你记得高仲景吗?”阮青洲突然问了一句。 段绪言道:“记得,高家二公子墓里埋的是副空棺,但此事似也并未传开,大理寺没有一并查清吗?” 阮青洲说:“我让赵成业把此事压下来了,不外放消息,对大理寺也只称是高仲景的尸骨及陪葬品失窃,所以这桩盗墓案也就可以由锦衣卫继续查办。” “殿下不放心大理寺?” “不是大理寺,是交由大理寺之后,能干涉查案的就不仅仅是锦衣卫了,但我还想知道,高仲博甘愿替死的缘由,是否与此有关。可碰巧的是,如今高府的下人均是在三年前被换来的,高仲景之事问不出所以然。” 阮青洲止了声,看向他。 “说到这里,你能清楚我在顾虑什么吗?” 那双眼中多了种试探,段绪言敏锐地觉察到了,却坦然地将匿在丛林里的身躯暴露给他。 段绪言说:“高仲博身为朝中二品大官,理应不会在权势上受到胁迫,但他家中仅有一个胞弟,高仲景又是高家太夫人搏命诞下的,所以他替人戴罪最有可能就是为了高仲景。而高仲博特意更换府中下人,如此欲盖弥彰,反倒印证了三年前高府中确实发生过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事,所以高仲景假死入棺是真的。” 阮青洲的眼里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段绪言品着,继续道:“但恰在高仲景下葬那年,丁耿被冒顶入宫,要让冒顶那人顺利避过审查,高仲博定然要与司礼监打好关系,再想此次税银案中高仲博的举动,他刻意牵涉进了工部户部,宦官那方弃卒保车,受损最少,如此大致排查一番……殿下或许在担忧,高仲博护着的更可能会是东厂或十二监的人,要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联系,最好暂将高仲景假死一事当做盗墓案来查,如此一来,案子的主办权也能留在锦衣卫手上,不必担忧东厂插手。” 阮青洲稍眯起眼,逡巡似的看他。 “你一直都很聪明,”阮青洲说,“刘客从很会看人。” 段绪言只浅笑,说道:“奴才方才入宫一年有余,便得此赞许,殿下会觉得奴才是个威胁吗?” 阮青洲不否认。 段绪言的确是个威胁。一个逃难少年、青楼乐人、东宫内侍,自钱宅命案那时才跟在他身侧,如今却已对案情有了一套符合逻辑的猜想,实在是天赋异禀。 这人有不符合身份的冷静又聪颖,仅是露出一点微弱的锋芒,阮青洲便能感知到,这会是一把不好驾驭的刀。 可阮青洲需要这把刀。再重新培养一个可当作心腹的宦官,就要避开阉党的爪牙,从选人到用人,耗时太久。对他来说,若想趁早从刘客从手里拿下东厂,严九伶就是最好的人选。 “能为己用的刀,就不是威胁,”阮青洲缓缓眨了眼,平静道,“但若有一日,刀口转向了我这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变成废铁。” 这种沉静的狠意属实带着点让人把握不住的力度,段绪言很欣赏,他笑着牵来阮青洲的手,举至胸前,俯首将前额搭在他的手背上,如同皈依那般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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