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在人群中飞快地扫视,段绪言当机立断,涌进锦衣卫,假意经由碰撞被挤至车旁。 就觉有人拦腰撞向板车,车轮忽停,伙夫猝然向下看去,却见一人用脚卡住了车轮。伙夫循着上观,才见一双阴厉眸子盯死在自己脸上,让人心都骇然。 见到伙夫短瞬的懵然后,段绪言收了狠戾,极快地转身抬步踹向车轮。 车头受了力,一时向旁扭去,撞倒地面的食桶,随着木桶轱辘滚动,几包火药混着黑尘抖洒在地,在场众人变了脸色。 “有火药!拦人!” 听一声高喊,伙夫拋了车把,自腰间取出火折子,眼见火被吹燃,尉升先行踩步疾冲,抬臂将人锁喉,钳在身前向后拖去。 伙夫猛力挣扎,将手中燃火朝板车抛去。一截火红弧线于半空划过,有人抬刀拦去,扑了空。 眼睁睁看着火苗升至最高点,就要往板车落去,段绪言判断落点,先一步扑在车上,欲伸手将火折子接来。 千钧一发之际,箭矢离弦而出,穿透冷风贯来,尖利箭头闪过,刺进竹筒正中。碎屑破散,竹筒被截,携火光于风中斜倒,带着点燃的草纸侧落至地面,摔到别处,被人一脚踩得稀烂。 人潮涌动中,段绪言朝箭头射来之处看去,视线穿越群人,径直对上了阮青洲那双冷静的眼。 弓弦余震,阮青洲垂手握弓,袍随风动。 段绪言舔舐后齿,眼前犹是阮青洲手持弯弓,松指放弦的那幕,他将那泠然身影框死在视线里,眼眸微微弯起。 他的猎物像是天降的惊喜,万中无一,他觉出了威胁,但又对此很是满意。 第18章 坦言 天已暗,北镇抚司门外灯笼高挂,火把架起。尉升牵来马车在外等候阮青洲,闲时便用手顺着马鬃。 赵成业歪靠在车旁,转着手中烟杆,道:“多亏那小子凑热闹,迷瞪瞪地撞歪了车,不然密牢要是给炸了,人犯没了大不了我挨罚,可若是殿下出了岔子,我这脑袋还真就凉了。” 尉升转眸看了他一眼,扬手挥了挥那人身上隐隐带着的烟味。 赵成业谑笑着转至他身前,道:“怎的,想坐老子的脑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没法子,我这人命好,你就觊觎着好了。” 尉升抬剑柄将人抵远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玩意儿搁脖子上瞧着烦人,当坐垫我还嫌硌,没那么招人稀罕。” 赵成业道:“嘁,你的脑袋是有多金贵,方才没给炸烂真是可惜咯。” 尉升白了他一眼。 赵成业便拿烟杆勾他的下巴:“这白眼翻的有技巧啊,再来一个。” 尉升被拨得恼了,不耐烦地抬拳警告,却忽地收了动作。他看着赵成业身后某处,恭敬道:“殿下。” 赵成业轻蔑地笑了几声。 “嘿,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了,以为我会信啊,还一本正经的,殿下殿下……”赵成业叼着烟杆子,学起尉升的语气叫了几声,可方才转过些头,余光瞥见后方的身影,着实让他魂都丢了一半。 “殿……”烟杆落了地,赵成业慌忙捡来,朝人行了礼,“臣失了礼数,殿下恕罪!” 阮青洲没多怪罪,只说:“这两日北镇抚司接连遭袭,锦衣卫得了警醒,应当知道如何应对,丁耿若交由赵同知看管,我想不会再出问题。” 阮青洲替他将话都说满了,怎敢再出问题? 赵成业点头:“殿下放心,此乃锦衣卫分内之事,臣责无旁贷。” 阮青洲说:“今后每隔两日我便会派人来此了解情况,此外,还望赵同知多留意内阁。” “臣明白。” 听这声应答,阮青洲揭帘进了车,段绪言跟在身后,只坐在车板上。 “进车吧。” 帘里传来淡淡的一声,段绪言这才挪起身,钻进帘中。 随马鞭打响,尉升驱车前行,马携车身驶入暮色,愈渐远去。 赵成业松下一口气,作揖送行。 “臣恭送太子殿下!” —— 车身轻晃,段绪言跪坐着,一双眼睛澄明,始终落在阮青洲身上。 那眼神直白得过分,阮青洲错开目光,问:“想说什么?” 段绪言笑了笑:“殿下的箭术很好,动作也漂亮。” 阮青洲没说话,但停顿片刻后,还是看向他。 “方才为何会出现在密牢外?” 段绪言说:“奴才想寻殿下。” “为了丁耿?” 段绪言颔首应答:“殿下也知,丁家母子与奴才有些渊源,先前只听丁公公入宫后每年会托人往家中捎钱,但仔细一想,倒不曾听他回家探过亲。” 阮青洲说:“宫人死后,多会递补丧费,就算没有,至少也能通融一番,在收葬前让其亲眷探望,他家人没认过尸体?” “没有,说到底丁公公也只是萃息宫的一名小宦官,司礼监不会多管,再加之当时萃息宫……”要提及罗宓的死,段绪言似有顾虑,朝阮青洲看了看。 阮青洲只是一语带过:“无需顾虑,接着说吧。” 段绪言便也继续道:“因为当时内官和萃息宫上下都忙,递交丧费的差事就落到奴才手中,可那时丁家母子因交不起租金已被逐出住处,没了下落,奴才寻不见人,直至早春后,才知他二人流落街头,便将他们带回风颜楼安置了。” 如此巧合,便像是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让丁母认尸。 阮青洲说:“所以你怀疑宦官丁耿冒顶身份入宫。” “是,”段绪言坦言道,“奴才不敢说丁公公和丁耿一定效忠于同一人,但至少他们不会没有一点关联。” “那你呢?”眼睫轻抬,阮青洲看向他,“你是为何入宫?” 骤然一阵沉默漫开,独有马车在冷夜中穿行,寒风吹动车帘,撩了几道青丝,段绪言自吹斜的碎发中与他对视着,神色渐淡。 “殿下应当猜到了。” “猜到什么?”阮青洲说,“入宫前你便与刘客从在风颜楼相识的事吗?” 段绪言表情平静,只抚着指间的细茧,顿停很久,说道:“若要从更早之前开始说起,殿下会想听吗?” 阮青洲问:“更早是何时?” “未进皇都之时,视野还未被高楼垣墙所蔽,既可嗅到烈风,也能见满目的星辰日月,”段绪言看向他,“殿下也许不知道,皇都之外,天地辽阔,那时奴才也曾在马背上拉过弓。” 他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一年,或是更久,他也不记得了,段绪言摩挲着手指,摩挲着,似能觉出缰绳在手中剌出的辣意。 耳边声响渐起,胯下骏马御风,十岁的段绪言于马背上侧身拉弓,只一声离弦飞响,箭矢直扎靶上。 他扯绳停马,马匹一声嘶鸣,响至云霄。 箭矢离靶心偏了一寸,段承冷眼睨视,将手边箭筒朝他抛去。 “再来。” “父帝。”段绪言叫他,段承只是稍稍朝他看来。 “儿臣没力了,可以歇一会儿吗?” 段承厉声道:“段绪言,敌人都到你眼前了,你也能让他等吗?接着练!再不中靶心,今日你把马给我跑死了再休息!” “儿臣知错。”段绪言背起箭筒,拉绳再向马场奔去。 那身影陷在长风日落里,一跑就跑到了北朔边疆。 十三岁的段绪言在余晖下拜别段承,绕行自西域进了关州,取代了和生母一同饿死在关州的严九伶,此后六年再未归家。 六年了。 段绪言掐着指节细数,沉下声来。 “阿爹做过铁匠,认得不少江湖义士,所以奴才从前跟过很多师父。那时年纪小,还会觉得刀剑太重,弓弦太紧,但阿爹说将来会遇到战乱,或生或死只能倚靠自己,他要我拼死地练,我就拼死去练。在那里,比起争得荣华富贵,想要光明正大地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阮青洲稍稍沉默,问:“你父亲呢?” 段绪言说:“因为徭役被征去修建军防,再没下落。后来奴才遇上了饥荒,才会在十三岁时自关州逃来,卖身进了风颜楼。东家念在奴才年少,特允奴才学箫,成为了楼中乐人。刘督主是会常来听曲,奴才起初只是想借由督主探听阿爹下落,却不知督主偏好男风。奴才本是乐人,每回得督主召见,也不愿行逾矩之事,推拒得多了,督主便会将奴才留在一旁吹曲助兴。” 为何事助兴,纵然段绪言只字不提,阮青洲也心知肚明。他不多问,只道:“后来呢?” 段绪言接着道:“后来督主得知奴才年少习武,特为奴才赎身,本欲将奴才安排进锦衣卫,但因中途生变,督主便将奴才派至萃息宫,想让奴才借此接近殿下,但奴才得贵妃和殿下厚待,侍奉殿下全凭己愿,与他无关,风颜楼与督主相遇那次,亦是偶然。” 窗边冷风吹得凉,阮青洲抬指将帘压下一些,问:“若非今日我问起,你打算何时与我说起这些?” 段绪言说:“只要殿下想听,无论何时。” 指尖搭在窗口叩动了几下,阮青洲看向他:“不过此刻说起,确实最合时宜。” 段绪言与他轻笑:“因为奴才与殿下昨夜共患难的交情吗?” 阮青洲不置可否,只说:“出言不逊,必及于难,刘客从没提醒过你这些吗。” “督主不必提醒奴才这些,奴才只是督主因意外方才临时起意往殿下身旁塞入的棋子,若是废了也不可惜,就算能保下性命,往后离开东宫或许还能有供人狎玩的用途,但也免不了生不如死的下场。在与殿下坦白之前,奴才就已想过这些,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跪在殿下身前,若无法得到殿下认可,就更无谓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了。” “但我觉得,”阮青洲说,“你是很有把握,确信我还不会杀你。” 因为罗宓的错认,让段绪言无意中带上了阮墨浔的影子,阮青洲时而也会因此模糊了认知,对他产生些不忍。 段绪言知道这些,他太懂如何利用好阮墨浔这根软肋了。 “所以说,”段绪言眼眸微弯,“奴才再遇不到心比殿下更软的人了,可殿下也要知道,能让奴才交付性命和真心的,也唯有殿下一人而已了。” 那话语柔得要命,尉升隔帘听了都抖出一身麻意,但只消想到段绪言对面那人是阮青洲,他忙不迭地生出阵惊骇。 严九伶一个近身内侍,怎敢对着太子殿下说这些肉麻人的话! 他心情复杂,撂了马鞭,可马车在前方正当转弯,他略一抬眼,慌忙扯绳。马车急转,车厢猛然一震,只听里头几声撞响,尉升连脊背都冒出了汗。 一声马匹嘶鸣,车已停靠路边,尉升又不敢贸然撩帘去看,慌忙请罪:“属下失责,没看清路!殿下可还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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