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首道:“是。” 他失笑道:“为何又这么恭敬起来了?”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微笑望着他,道:“苏大夫和绿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不恭敬的道理。” 他站了站,忽然毫无预兆地探过身,几乎凑到我的面上,他的漆黑双眸盯着我的双眼,道:“你好像很喜欢苏喻?”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半步,好容易才回过神,道:“苏大夫那般的人品和性子,不喜欢的人怕是不多。” 近在咫尺的黑眸微微眯了一下,他不置可否道:“是么……” 我道:“明公子为何有此一问呢?” 他渐渐直起身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肩,道:“随口一问罢了,明日我带你去射箭,以后不许再说不会打猎了。” 他走后,我琢磨着他今日莫名其妙的话语举动,终究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 第二日午饭后,明澜果然依言来接我了。 我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身在皇宫,但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其中走这么远——以前我只能在他同意的时段去小花园走一走,而他还要在那之前挥退那些服饰明显的内侍和宫女。 久而久之,我便懒得去了,省得下人躲来躲去的。 这一次,路上依旧没有见到一人,我随他到了箭亭,此处由四周帷幔围出空旷的一片地,百步以外便是箭靶。 秋高气爽,是个射箭的好天气。 明澜执起一张漆雕长弓,回眸对我道:“这是你以前常用的,试试吧。” 我双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摇头道:“太沉了,多半拉不开。” 他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带了几分笑意道:“怎么还娇气起来了?” 我顿时有些不爱听,便提了口气,一手端正弓身,一手用力挽开弓弦。 不知是不是太过勉强自己,我的手腕忽然失了力,弓身一倒,栽倒在地。 我立在原地还没觉得怎样,手腕却被人一把夺过,他蹙眉抚上我的右腕,我也随他望去,那上面有一道狰狞伤疤。 那纤长的手指划过那处伤疤,他陷入了沉默。 我玩笑道:“你看,我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说不会就是不会,说拉不开就是拉不开。” 他投来复杂的一眼,轻声道:“不妨事,是我太心急了,我给你换一张吧。” 他寻了半晌,递给我一张轻弓。 我试了一下,拉开几乎不怎么费力,很是满意。 我取来弓箭搭上弓弦,聚精会神地瞄着靶心,只可惜我的表现太过愚钝,他几次忍不住抬起手,到底还是慢慢放了下去,只用言语指点着。 余光中,他死死盯着我的动作,倒像是比我还要紧张。 我暗暗叹了口气,指尖一松,那支箭没有直飞而去钉入靶心,而是向前移了一寸,就一头栽倒地上。 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唉,怎么唯独骑马是你醒来就会的呢?” 我干笑两声,道:“我也不知怎么,看到马儿就会了……” 明澜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忽然,我身后被一具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 我几乎陷在他的怀抱中,而他只是握住我的手,弯弓搭箭。 耳畔传来他的低语:“莫要紧张,跟随我的呼吸,在吐气的最后一瞬放箭,那时……你的手最稳。” 明澜的呼吸拂在我耳边,我身后的温热胸膛亦是轻轻起伏着,几次吐息后,我终于跟上了他的节奏。 他似是察觉到了,道:“好了么?” 耳边发丝被他的气息拂动,轻搔在我的颈间,有些痒痒的,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便不再言语,深深吸了口气,就在吐息的最后一瞬,他果断轻喝道:“放。” 我依言放开手指,见那箭矢果然直射出去。 比方才像样许多。 只是这张弓终归太轻,箭矢飞到半空,便减弱了箭势,向下一坠斜插入土中。 我倒是还好,只是身后那人久久未动,不知在望哪里,在想什么。 好在,他终归没有再和我的箭术较劲,只是就着我的手接走那弓,一边仔细放好,一边好声气地安慰道:“不妨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慢慢来。” 明明说着这种话,但他的黑眸却黯淡了不少。 我觉得十分别扭,明知挽不开这弓并非我的错,但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情状,我看了仍觉得十分无措别扭。 好在这别扭日子没过几日,苏喻便回来了。 早就听绿雪说了苏喻的归程,我在那日清早连早膳没让他们摆,只拿了个豆沙包子坐在庭院廊檐下等。 苏喻这人,从未让我失望过。 我还没吃到豆沙馅,就见院门一开,一抹清淡青衫出现在我面前,映着满院秋色都雅致了许多。 我攥着包子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去,拽住他的袖口,笑道:“怎么连家都不回就来看我?” 在我眼中,苏喻是个极清俊的人物,尤其是他含笑望着我的时候,实在俊极雅极。 苏喻甚是和煦地笑道:“在下已换了衣服,没想到逃不过殿——隋公子法眼。” 我甚是受用,轻咬着豆沙包,含糊道:“没换靴子。” 苏喻垂首望去,顿时露出恍然的笑意,道:“隋公子好眼力。” 他又捻了捻我的领口,叮嘱道:“薄了些,需得加衣了。” 初秋的清晨已有些寒意了,却被他一说我才觉出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等他再嘱咐,便对他道:“屋里说!” 苏喻自然应是,随我向屋内行去。 路上,我又咬了两口包子,这次终于咬到豆沙馅了,甚甜,甚暖。 我掰下一块,递给他道:“尝尝?” 苏喻是个从不扫兴的人,推辞客气这类的客套便全免了,他又是笑,伸手接了过去,便放入唇中了。 那般细细咀嚼的斯文模样,倒好像他吃的不是豆沙包,而是什么珍馐。 待他慢慢吃完,才开口道:“绿雪姑娘手艺越发精进,可喜可贺。” 我望着他点头,将最后一块大的塞入口中,没腾出嘴随他附和两句。 可是我低估了那豆沙包,塞得我的两腮都鼓起来了,半天都没咽下去。 苏喻很觉有趣似的在旁看着,看着看着,就在我抬手示意的时候,他已然适时将一杯茶水递到我手边了。 我好容易用茶水送下了豆沙包,仍觉喉中黏腻,又空咽了许多次才消下那劲儿,便抱怨道:“甜口儿的吃食……一口两口还行,吃多了好腻。” 苏喻仍是微笑听着,目光微微一落,停在我的喉间,不知在看什么,片刻,便抬眼望向我,道:“那……你可还有胃口?还想吃羊肉面么?” 我道:“想吃的,不过我已经吃了一个包子了,怕是吃不下一碗面。” 他已然起身,轻车熟路地向小厨房去了,道:“我可以帮你吃半碗,隋公子虽吃了包子,我却饿得有些久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下,道:“那半碗够么?” 他似想了想,侧过眸子,与我闲话道:“那给我多留些就是了。” 我甚是受用。 苏喻这个人处处妥帖,对我极好,我是很承他的情的。 我百无聊赖地在窗边小案边晒了一会儿太阳,这次好久不曾见到他,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想着他一个人做饭也是无聊,索性去小厨房找他说说话。 这个庭院不算大,不多时我便走到小厨房门口,见他还是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广袖用襻膊挽了,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线条。 我倚着门框看他劳作,他正执刀切着羊肉,忽一抬眼见到了我,便溢出一抹笑意,道:“快好了,隋公子莫急。” 我点了点头,道:“好歹吃了个豆沙包垫了垫,饿倒是不饿,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般垂下头笑了一下,径自去挪了把椅子放在门槛外的廊下,道:“去那里坐,此处还是油烟大了些。” 我依言去坐了,侧着身对他道:“你这次去采药,途中可有遇到什么新鲜事?说来我听听。” 苏喻手上动作未停,稍稍思索片刻便寻了一些见闻与我说。 我很喜欢听苏喻说话,虽然语气总是不疾不徐的,但十分有意思。 待到他讲完,这一小锅羊肉面也出锅了,他盛了出来放到托盘上正要端走,又停下来左右望了望。 我道:“怎么?” 他道:“可惜在下只有一双手,想唤绿雪姑娘来取餐具……” 我笑道:“干嘛特意巴巴使唤她,我这么个大活人在这,我拿就是。” 他犹豫片刻,也笑道:“也好。” 说着,在他的示意下,我取来了餐具,随他回去了。 哪知当我与他刚迈过小厅门框,皆自愣了一下。 因为……原本空无一人的案边,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端坐在案边,一手搭案上,一手放在膝上,脊背笔直,相貌虽然出挑得要命,可惜面色不大好看。 见我与苏喻一前一后端着东西进门,他的目光在我与他之间来回巡了两轮,但最终只是目光在案子上定了一下,道:“愣着做什么?坐。” 苏喻这才颔首行礼问了好,随后甚是坦然地将那碗面放到桌上,又为我布了盏碟,最后将筷子塞到我手中,便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安抚地看了看我。 在场三个人,案上却只有一碗面,着实有些尴尬。 而且实话说,我突然没有了胃口。 我握着筷子在这难言的气氛中天人交战了一番,然后颇有几分没话找话的意思,对明澜道:“明澜你用过早饭了么?可要吃些?” 明澜乌沉沉的眸子这才往那碗面中扫了一下,道:“你自用吧,只是此物腥膻燥热,偶尔用些还好,不可多食,知道了吗?” 我一口没吃就挨了一顿说,自然更是倒胃口,偷看了一眼苏喻,见他面色平静,也不像是要为我解围,于是我只得挑起一根面条咬着。 我边吃边想,他来干什么? 来了往这一坐,开口就是教训,我如何克化得动。 我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实在没了胃口,意意思思地停了筷,却见碗中还有大半。 若明澜不在,我定然十分自然地将这剩下的半碗推给苏喻,但是他此刻威严正坐在一旁,我便有些拿不准了。 我正犹豫中,忽见一双手出现在我视线里,将那半碗面端走了。 我一抬头,正对上苏喻从容的神情。 我自倒了一杯茶水,支着额角避开明澜的视线,一边饮茶一边看他吃面。 苏喻的吃相很斯文,很文雅。 明澜似乎对苏喻吃东西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他木然干坐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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