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经念叨,我正想着,抬头一看,却见那人已经来了。 他身着墨黑的便服——他每每来见我都身着便服,好像是怕我知道他的身份而惶恐,但是他领边袖口不起眼的暗纹早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愿意如此,我也只得装傻。 绿雪退下后,他仍是没有过来坐,只是停在不远不近处,墨黑的眸子忽明忽暗的,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句:“穿好,已入了秋还要贪凉。” 我挨了说,也觉得这般打扮确实不雅,顿时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扯起几层衣袍穿上了,这才抬起头看他。 他默默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又立在原地静了一会儿,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微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正要起身去换,他却急切出口道:“你别走……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坐过来就是了。” 说着,他当真要起身的模样,我连忙探身按下他的肩膀,这下不能不说话了,便道:“我去换茶。” 可能是哑了太久,我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陌生。 “喔……这种事不用你来,我叫人去换。”他像是松了口气,唤人奉了新茶,便又端着茶盏发起怔来,一时间,此处只有那只大鹦鹉不着四六的叫卖声。 就往常一样,今日我依旧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明明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但是我每每见到他,他总是这般犹豫迟疑。 实在令我不解极了。 饮罢了茶,我嫌浑身黏腻,便告退前去沐浴,待我出来,小厅的饭菜已经码好了。 侍者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个人独坐在桌旁,他的面容称得上平静,但是手中拿的仿佛不是一双筷子,而是一双烧红的铁钎子。 他见了我,便立时停了手,用下巴指了指菜肴,平平道:“吃饭吧。” 我依言入了席,边吃着边思忖着与这位明公子该说些什么。 之所以这么唤他,是因为当我醒来后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有点懵,他摊开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明澜”两字,写着写着,就有一滴滴水渍坠到我掌心中了。 而我看着这一切,只是更加无措。 故而尽管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我也叫顺了口,一口一个“明公子”,好在他不与我计较。 不管怎么说,这位明公子对我着实够意思,好吃好喝的供着,若不是岁数不对,我都怀疑我是他爹。 正走神间,他开口道:“近来你没那么瘦了……极好……” 我饮着甜酒,漫不经心地对他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又寻了个话题道:“方才我听绿雪说那匹马又不乖了?” 说到这个,我顿时有些谈性,慢吞吞地与他说了些马儿的闲话。 约莫是因为我以前是个哑巴的缘故,我总觉得说话怪累的,有时候还说不太利索,好在他全然不在意,我一开口,他便连筷子都撂下了,一味专注地望着我,每当我说到结尾,他就恰时接上话题,问东问西的,好像对马儿特别感兴趣。 说到最后,我道:“……依我看,它这般焦躁也是难免的,它本就是在旷阔天地狂奔的玩意儿,它嫌这里小,跑不尽兴,闹闹脾气也没办法。” 明公子的喉结滚动了一瞬,他又低下眸子发怔。 我这才觉出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想要找补两句,只是当我刚要开口,他便轻声道:“……这样啊,等过些日子,等猎场的兔子再长得肥些,我带你,带它……去打猎好不好?” 一盏甜酒,我就有些不胜酒力了,只得一手支着额角,挡去他投来的目光,含糊道:“唔……我不会打猎。” 明公子抓过我的手,坚定道:“你会。” 顾不得手还在他的掌中,我顿时有些开心,道:“那苏大夫赶得上吗?他何时才回来?” 明公子的脸色变了变,终于定在一种还算平静的神情上,淡淡道:“……他已在回程途中了,多半赶得上吧。” 我顿时心头一松,对他点了点头。 其实我虽然没有说,但我心底一直不太喜欢与这位明公子独处,因为他的眼神总是令我看不明白,不论是悲是喜,都是那么的莫名。 而那位苏喻苏大夫就不一样了,他是个温柔和煦的好人,待我极好又妥帖,眼神清澈的如同山涧溪水,我是很愿意与他亲近的,甚至连话都多了。 还记得刚醒来时,我沐浴后站在铜镜前端详了半晌,对苏喻很是不利索道:“我好像不是个好人。” 他微微半挑了眉,却仍是含笑道:“隋公子为何生了这般感慨?” 我望着满身的新旧伤痕,道:“多半不是好人,才惹了这么多仇家砍我。” 他抚着下颌想了想,笑道:“隋公子不论何时,都很有自知之明啊。” 我没好气地叹气道:“说罢,苏大夫,这里有没有你的杰作?” 苏喻仍是含笑,却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在下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伤人,说到此事——托隋公子的福,在下的医术实在精进了不少,现在什么都会治了。” 待我回过神来,就见这位明公子没怎么动筷,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看着他与仿佛和酒有仇一般的灌,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逮了个空,按住了他的酒杯。 他的动作停了停,只是在片刻后,忽然一抬眼看向我。 我想他也许是在等我劝他,但我又无甚可说,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他颇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用另一只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拂开了我的手。 我不是怕他喝醉,我是怕他喝醉了便走不了了。 因为…… 终归怕什么来什么,他这一席酒从黄昏喝到日落,终于人事不知了。 他来见我从来孤身一人,没有侍者跟随,我只好打发绿雪去门外找人来,哪知等了又等,绿雪也没人影了。 我望着他伏在案上的身影,渐渐蹙起眉,心道:又来! 只因为这事之前发生过一次,就在我醒来后没多久。 那一次他好像也是因为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跑到我面前饮酒,然后就像现在这般喝的人事不知。 据苏大夫和绿雪说,我是一个犯了大罪的逃犯,被这位明公子窝藏在此,才逃得一条狗命,按这个说法,他明公子算是我的恩人了,我自然也不好赶人,只得将他安置我的床上,我便歇在暖阁旁的小榻上,怕他半夜醒了要水喝无人伺候。 我虽然如此待他,且那时还不知他的身份,但我心底是不大信这个说法的,毕竟我又不是他爹,他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窝藏我?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理由。 那夜,我梦见一条漆黑大蟒,黑得如同这位明公子的眸子,它紧紧缠住我,我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脱,急得我出了一身汗。 急到了尽头,我竟然惊醒了,眼前不是大蟒,却是这位明公子。 月色下的他与平日端庄严肃的他不大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一样,约莫是彼时与他不熟,我说不出来。 他见我醒了,眼神只惊慌了一瞬,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俯首吻了上来,我哪里肯依?与他沉默地较起劲来。 挣动中,他的亵衣被我扯散开来,直褪到臂弯,他丝毫不顾,只一味箍紧了我,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很怕……” 趁着我刚清醒不多久体虚无力,他没怎么费力便彻底禁锢了我,然而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像是安抚般耳语道:“你别怕,我只是抱你一下,你别动啊……” 我喘着粗气,悔恨不迭,心道:难怪这人救我!原来是要与我断袖! 但横竖争他不过,只得被他生生抱了一夜。 第二日,他酒醒后好像十分懊恼,好几天不曾露面,而我,自那天后顿顿都多要了一碗米饭。 现如今嘛……我伸展了一下五指,自觉十分有力气,心道:你现在也未必打得过我! 这样想着,时隔半年,我再次将他半扶半抱着搀扶起来,送到床上。 正欲离开,却见他的手指死死拽着我的下摆。 我犹豫再三,终是没好意思对这个救命恩人下狠手,只是轻轻掰着他的手指试图抽出下摆。 这一动作,竟把他弄醒了。 他茫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自己的手,眉尖一颤,竟当真松开了手,覆上自己的眉眼,闷闷道:“你去歇息吧,我缓一会儿就走。” 我闻言着实一怔,他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走了。 我道:“你……要喝水吗?” 明公子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道:“不用,你去吧。” 我想了想,又道:“我去煮些醒酒汤给你喝吧?” “不必……”他背对着我转过身去,却称得上好声好气地再次道:“去吧。” 我只得依言退下。 其实我想不明白,他要喝酒哪里不能喝?我的床格外软吗?虽然这般腹诽着,我仍是准备去唤绿雪或旁人煮一碗醒酒汤送进去,但寻了又寻,都不见人影,我只得用小厨房照猫画虎弄了碗四不像出来。 当我端着那碗糖水再次进门的时候,却听见床上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 我放轻了脚步,无声地走了过去,却见这位明公子依旧维持着我走时的姿势,只是臂弯中牢牢抱着我的被子,时不时的,肩头便耸动了一瞬。 我有些愕然,又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明公……明澜,你……你在哭么?” 明澜沉默了半晌,用一种极为冷静的口气道:“没有。” 冷静得仿佛是我方才出现了错觉,只是这两个字多少带了点鼻音。 我有些愕然,几乎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无言地搭上他的手臂。 明澜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仰面望着我,他的黑眸湿漉漉的,一派全然不设防的姿态 他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这般望着我。 寂静中,我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他终于开了口,但确实一句不要紧的闲话:“日子过得甚快,转眼就该做冬衣了,明日我叫人来裁量。你喜欢什么料子和图案都只管与他们说,好不好?” 这语气,倒像是哄着了。 我对这口气有些哭笑不得,随口道:“去年的还能穿吧,何必那么麻烦再做呢?” 他静静望着我,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道:“是么?最近你的身量没那么瘦了,不知合不合身。” 我随口应着,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打更之声遥遥传来,明澜好像缓过了酒劲儿,眼中清明了不少,起身道:“竟然二更了,我一来,就闹得你不安生,你睡吧。” 我也跟着站起身,随他行到门口,正欲将他送出庭院,他却回身按住我的肩膀,道:“外面风紧,莫要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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