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金口一开,一言九鼎。 没过几天,我刚用过了早饭,就听到院内忽然嘈杂起来。 “花生瓜子大杏仁!” 我含在口中的茶水一口喷了出去,我边拭着唇角,边走到窗前。 只见绿雪提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一只傻大傻大的鹦鹉往里一站,张口就是吆喝叫卖,花生瓜子大杏仁,汉语鲜卑语各来一遍,估计是嫌没人理它,它又开始自己吆喝自己砍价自己成交了起来。 搞得清思殿中聒噪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市井集市。 我道:“老裴这鹦鹉还活着呢?我还以为咱王府被抄的时候它早被炖了。” 绿雪也是一脸愁容,道:“活着呢,活得比谁都好,这些年一直放养心殿养着呢,这下陛下又说给你拎来。” 我沉默良久,被这鹦鹉摧残得脑仁都要炸开了,只能看见鹦鹉的长喙开开合合,但什么都听不进去。 真不知道谢明澜这些年是怎么顶着这般的聒噪治国的。 鹦鹉送来后,谢明澜倒是几日没有露面,再露面时,我正在庭院中的藤椅上看书发怔。 见他来了,我也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微笑道:“明澜。” 谢明澜负着手慢慢行到不远处,与我隔着鹦鹉笼子站了,他看了看鹦鹉,又看了看我,问道:“惊讶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大喜欢这只鹦鹉,更谈不上惊喜,但我隐隐察觉到谢明澜好像误会了什么。 为了不扫他的兴,也为了我的太平日子,我又坐回藤椅,对着他笑而不答。 这也是我近来发现的,有时我走神了接不上他的话,或是无话可说了,我就对他笑一会儿,他最多便是责骂几句,便不追究了。 这样想着,我又没来由的走神了,心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挨那几下脊杖了,疼死了。 谢明澜这次来,只是抽空来看我,说是呆不了太久便又要走。 我多嘴问了一句:“前朝是有什么大事么?” 谢明澜怔了怔,向来坚定的双眸竟然闪烁了一瞬,竟似有些心虚。 见他这般的罕见情状,我心底一震,渐渐直起了身子,心道:难道是太子哥哥被他…… 这念头只转了半句,我的脸色都难以抑制地难堪起来,只死死盯着他的唇,期望他口中可千万不要蹦出那个人的名讳。 我越是害怕,谢明澜越是踌躇,终于,我的心不知被忐忑折磨过几轮之后,他才轻声道:“立后大典……” 我一个没听清,更为紧张地“啊?”了一声。 谢明澜更是心虚地偏开目光,咳了一声,一副色内厉荏的模样,道:“朕的立后大典,怎么了?” “啊……”我顿时如释重负,浑身卸了力,又躺了回去,默默对着他笑。 谢明澜不知为何反倒生起气来,道:“朕继位多年,因着年幼,一直不曾立后,如今……如今……” 恰时鹦鹉又自言自语起来,他俩的话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个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横竖和太子哥哥无关,我自在得很,摇着藤椅,握着书轻敲了敲胸口。 见谢明澜的双唇停了,我也笑得有些脸僵,便接道:“呃,立的是哪家姑娘?” 谢明澜顿了顿,忽然怒道:“谢时舒!你方才在听什么?!” 我被他好一顿斥责,才知道原来新后便是李妃,我甚是欣慰满意,道:“李妃的确是最恰当的人选,陛下英明。” 谢明澜微微蹙了眉尖,细细观察起我的表情来,口中却道:“你也不必冷嘲热讽,前朝的事你不须知道那么多……总之朕、我……我总不会冷落了你就是。”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怎么听怎么没有底气。 我怔了怔,道:“呃……那你给我弄匹马来吧……” “……谢时舒!”谢明澜一个暴起,掐住我的后颈晃了起来,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任由他摇着,不死心道:“小马驹也可以……” 谢明澜猛地一推,我差点被他推到地上。 他却站起身拂袖而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绿雪程恩见他走了,纷纷冲过来扶我,绿雪道:“你俩怎么天天打啊?” 我更是委屈,道:“明明是他打我……” 心中也是莫名起来,为何他方才一副心里有愧的模样,却又突然生气了呢? ……真是君心难测。 又过了半月,这半个月他都与我赌着气,不怎么常来,来了也是板着脸,颇有几分给我机会让我哄他一般,我试了几次,然则未得其法,都没什么效用。 这一日是他的立后大典,尽管我们被困在这后宫偏僻之地,却也感受到了几分那场面的热闹宏大,一直闹到华灯初上。 我亦是非常开心,随意用了些晚饭,唤了程恩弄来许多好酒,便打发他们自去了。 平时不知谢明澜何时会来,只有今晚,他是决计不会来的。 故而今日,我打算不清醒一些,期望做个好梦,梦中可以使我魂灵出窍,如风如萍,漂洋过海去看看那个人过得好不好,伤口还疼不疼…… 或是有没有想念我。 长明灯被供在我寝宫旁的一个小厅中,当时绿雪亲自细细擦净了佛龛,才将它捧了进去。 现下此处无人,四下寂静不闻一声,我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案上燃亮了。 天色已晚,屋内屋外全然被黑暗笼罩着,月色朦胧浅淡的不值一提。 我的眼中,只有这盏灯。 我刚刚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就听天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待到我第二杯饮罢,外面已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自言自语道:“钦天监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个倒霉日子,真是酒囊饭袋,当年玉和掌管钦天监的时候……” 想到玉和,我的喉头一哽,许是逃避,我更是想要速醉了,索性提起酒瓶,望一眼长明灯,饮一口酒,不多时,便给自己灌得半醉。 自觉醉得差不多了,我吹熄灯台端了起来,想将它放回去,哪知许久不饮酒了,这次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神志尚有三分清明,但脚下已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好在地上铺了极为厚重的地毯,很像镜湖小筑的藏书室,我跌在上面连声响动都没有。 不知怎的,想到那个地方,我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闪过了那晚的荒唐事,仅仅如此,竟然就起了兴致。 我懒得起身,在地毯上打个滚儿,长明灯被我牢牢按在怀中,因为适才熄灭,灯台烫得厉害,我的胸口和手掌像是被火舌啃噬着似的疼。 我耐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求饶道:“疼……” 这样说着,我仍是忍不住将它搂得更紧。 “太子哥哥……”我轻轻唤了一遍,不切实际的期望可以听到他的回应。 但那果然是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伸手探到下身,默默回想着那晚的情景,他的眼神、神情、手腕上青紫色脉络、牙印,以及…… 刚是回想到被他按着跪了下去,我就忍不住泄了出来、 望着一手的腥冷黏腻,我着实怔了好一会儿,心中又是莫名又是好笑。心道:“这是喝了酒的缘故吧……还是之前伤了身子根基?我之前明明……” 不过我疲乏得甚是厉害,思绪转了半圈,也就转不动了。 此处既然无人,我暂时也不想收拾,只想倒头睡一觉,但是又琢磨着倘若睡过了头……被程恩看到了也无妨,若是被绿雪见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归不大好。 于是我顾不得四肢瘫软,胡乱拾掇了衣服,连滚带爬地勉力挪到门口,把暗栓拉上,心道万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这样想着,我又在地毯上一圈圈滚回到了长明灯旁,摩挲了一下灯台的余温,将他死死搂在怀中,念着希望可以得见太子哥哥一面,便这样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个女声惊讶道:“陛下……你怎么会来?!这是……” 那人不答,只道:“他呢?” 女声犹豫了片刻,道:“我家殿下已经睡下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轻了一些,道:“我就看看他。” 那女人又拦了几次没有拦住,只得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约莫是进了我的寝宫,然后便是无尽的静默。 “绿雪。”他冷冷道。 我艰难地睁开双眸,抚着额头望了眼窗外天色,见正是深夜,酒醉后的脑袋中更是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清思殿。 而且是此时此刻。 绿雪拿他无法,窗影映着她把他引到了小厅门外,那人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他道:“怎么回事?” 绿雪也有些惊讶,道:“这……这奴婢就不知了……” 以谢明澜的性子,此时多半已经抬脚要踹门了。 我不得已,只得出声道:“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道人影在窗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道:“你是……你是因为……今日之事么?” 我晃了晃头,约莫是酒喝多了些,眼前景象仍是重影的,另有一股子钻心的疼,于是想快些打发他走,一开口,语气便抑制不住的差,道:“今日你来找我干什么?你这样对她,她会伤心的。” 谢明澜又是一怔,半晌,他道:“让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 胸膛处的灼烧疼痛令我几乎扭曲了表情,我无声强压了下去,平着语调道:“明天吧,明天吧……有什么话明天说吧。” 谢明澜道:“你先下去。”这一句,显然是对绿雪说的。 绿雪脚步声远去后,谢明澜放柔了声调道:“有些事我不和你说,是觉得你不必知道,毕竟横竖和你没关系,但是如今你既然……既然这么在意此事,我、我也可以告诉你。” 约莫是见我久久不回,他更是放柔了口气,甚至像是哄着一般道:“开门吧,小皇叔,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一定要你今日看。” 我按着伤处,强笑道:“明澜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醉得不成样子了……” 谢明澜仍是不肯走,自言自语道:“你饮酒了么……好巧……”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我再三推拒之下,他终于委屈道:“今日我又发了低热,难受了一天,来见你时我向来不多带人,方才进院时淋了雨,这样你都不见我么。” 谢明澜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小便有些少年老成,一言一行都板板正正的,以至于我时常忘了他的年纪。 犹记得当年我十五六岁的光景,偶尔去别苑看望他的时候,见到这张与谢时洵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端庄神情,我就经常有种下一瞬间他就会像他爹一样训我的错觉,简直分不清谁才是辈分低的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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