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澜几次被她抢了白,体验了一番当年我的感受,终于怒道:“你再敢胡说一句,朕就把你轰出去,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我的绿雪一向机灵识时务,前一瞬她还在与谢明澜叠着语句对骂,待谢明澜把这句吼出来,她的话头瞬间转了个弯,立时摸着我的脸怜惜道:“殿下你瘦了,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说着低低抽泣了起来。 好不容易装睡到谢明澜走后,我悄悄对绿雪道:“你比我厉害,我都不敢这样和他说话。” 绿雪见我醒了,又惊又喜,含泪道:“其实我也不敢……殿下摸摸,我的手现在还在抖。” 我与她阔别近两年,且是在那般境地下分离的,此时见了,难免悲喜交加,都想问对方近况,互相抢着道“你先说”,绿雪还没说出什么就又哭了一场。 等她哭够了,就伺候着我洗漱,又去弄了些白粥与我吃了。 然后她便坐在我身边絮絮说着,从兵变那日说起,咬着牙根编排了许多君兰的不是,提到此人,我将之前见到君兰的事与她说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竖听到君兰落难就只乐得拍掌。 绿雪直说到谢明澜如何命人铺天盖地地寻我,我刚醒来,难免气力不济,听着听着便开始走神,眼帘也越来越沉。 绿雪似乎发现了,停了话头,抚着我的脸道:“殿下你呢……我每日为你祈福,只望你跑得远些,再远些,永远也不要被他抓到,可是你、你怎么又回来啦!” 我闭着眼,脸颊蹭在她新换的枕头上,四肢百骸都难得的倦懒了。 我喃喃道:“我曾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绿雪怔了怔,愕然道:“殿下,你……你被魇住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这一笑便牵着咳嗽了起来,我不由得蜷得更紧了些,将苏喻和阿芙蓉一节隐去,把我去后所经历之事简短与她说了些,只是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人,自言自语道:“我的命不好,就连报应都求不到自己身上,他……他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啦……” 说着,尽管紧闭着双眼,仍是有一滴滚烫的泪滴滑出眼角。 绿雪约莫是听得半懂不懂,她却似我母妃一般,将我牢牢抱在怀中,带着哭腔哄道:“殿下别哭啊,绿雪的福寿也都给太子殿下,他定会没事的,殿下别哭了……” 我感念绿雪对我的情义,心中更是难过,咳了半天,又呕了几口血,便又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病还是伤,这日过后,颇有一些病来如山倒的意思。 整日昏昏沉沉的,多半都是睡着的,可是睡也睡得不安生,床边的人来来去去,我还是能感受到些许,只是我的思绪总是漂浮着,他们说话声我是听到了,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有一日好像来了个太医,给我把了脉,又拔开我的眼皮看了。 之后,他便被引了出去,过不多久,两人又在我床前吵了起来。 绿雪道:“太医都说了他的伤拖不得了!再在这里住下去会死的!你真要困死他吗?” 谢明澜勃然大怒,喝道:“滚出去!” 绿雪刚要说什么,谢明澜的语气中结着冰碴道:“朕当初留你,便是在等有朝一日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你若是着急,朕不介意现在成全你。” 我想我和绿雪都听得出来,他此时确实动了杀机。 绿雪去后,我只觉得床边一矮,那具带着龙涎香的身体又靠了过来。 我在半昏半睡间,心道:你还是不是人,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 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是他的指尖覆上我的手背,紧接着,插入了我的十指中。 最终,谢明澜紧紧抱住了我,用力得仿佛要将我揉碎了一般。 他起伏着胸膛,道:“你安排的人,究竟在哪?” 我微微怔了怔,恍然道:“之前我所说的,得不到我的消息便会把布防图送去鲜卑的那人,他原来一直自信能抓住,才那般沉得住气,如今时日不多,那边未曾传来捷报,不由得他不急。” 谢明澜明明已经将手臂收得最紧,他却仍是不解气,扒下我的亵衣,狠狠在我肩头咬了一口,惹得我溢出一丝呻吟。 他低下头,抵着我的颈窝,静默半晌,极为沮丧道:“我既爱你,又恨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语气中竟然带了几分肝肠寸断。 当我再次恢复了神志时,最先只觉得刺眼。 我有心抬手去挡,但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往被子中缩了缩,恨不得钻进去才好。 有人抓着我的下巴,把我挖了出来,低声道:“钻什么?” 我又觉得刺眼,又觉得这人吵闹,忍不住蹙眉,只是身子太乏,怎么也醒不过来,勉强向着微暗处侧过身。 那人约莫是知晓了我的不耐烦,沉默了好一阵儿。 忽然,自身后伸来一只手掌,覆上了我的双眸,那人又道:“睡吧……”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掌纤长温热。 像极了太子哥哥的手。 我顿时睡意消了大半,在他掌下半睁开双眸,轻轻用睫毛去搔他掌心。 身后那人不知为何抽了口气,带了些责备道:“高热还没退,又闹什么?” 听到这番口吻,迷迷糊糊中的我更加确信了。 我挣扎地抬手抓着他的手指,放到唇边无比珍重地吻了一下。 只是这样的接触,我仍觉不够,低下头用眉心和鼻尖去蹭着他的手指,用这样无言的请求,指望他像往常那般摸摸我。 果然,他抚上我的眉间脸颊,又顺着发际轻轻捋了下去。 我被他抚摸得无比熨帖,可惜倦乏太过,又睡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这只手仍搭在我的双眸上,为我遮着光。 这次我清醒了许多,兀自回神半晌,翻过身,向那人望了过去。 是一张与他极为相似,却终究不是的面容。 谢明澜与我默默对视片刻,不知怎的眼中竟泛上了几分怒意,他道:“你、皱眉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怔,甚至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无辜道:“我没有……” “你有,你方才见到我就蹙眉,我看到了。”谢明澜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蹙眉?!” “……”我无话可答,咳了两声,无言地闭上双眼,道:“这是何处……” 谢明澜赌气地抹了一把我的眉间,仿佛这样做就算能抹平似的。 但他终究是答了:“清思殿。” 我这次当真忍不住蹙眉了,道:“我乃外臣,怎可住在陛下后宫。”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外臣?你现在是算得外,还是算得臣?” 我顿时顺从道:“听从陛下安排便是。” 谢明澜有个坏毛病,总是动手动脚的。 他闻言又冷笑一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道:“见风使舵的倒快。” 说完,他唤了人进来,我正腹诽着,来人已立于帷幕外,请安问好。 我听到他的声音便知,又是个熟人。 近两年未见,程恩看样子憔悴了许多。想来也是,他是谢明澜的大总管,却竟然敢在谢明澜布下天罗地网时示警于我,若非太后驾薨那日我伤心太过,未曾听入耳中,恐谢明澜危矣。 这么想想,程恩还留了一条命在,属实不易了。 谢明澜待他虽说有些冷淡,但也只是在嘱咐了些许后,不知是嘲讽还是敲打地说了一句:“这位是你想伺候的人,如今趁了你的意,你可得尽点心。” 程恩顿时吓得连连应承叩首。 谢明澜看也不看他,转身向我,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指了指我,恨恨道:“你最好祈祷你的人被朕抓到,否则的话……” 他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已是不言而喻。 我在床上不便行礼,只得顺服地低了低头,道:“罪臣那一日所言,也绝不会转圜。” 谢明澜咬了咬牙,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他这一走,许多天没见人影。 待我能下地了,被绿雪扶着在这清思殿中转了转,心中甚是满意。 此处虽算偏殿,但是有个很雅致的庭院,院中有一颗参天杏树,几乎将这一方天地盖了去。 我打发程恩在那树下摆了石桌石椅,他是向来知晓主人心事的,不待我说又去寻了个藤椅摆了。 我见时,不免一怔。 程恩在旁状似无意道:“是先太子殿下曾用过的,想来殿下也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三步并两步过去躺了,微晃着藤椅出神。 这些天下来,我也看出来了,与其说程恩和绿雪是被拨来伺候我的,倒不如说是我们三个被软禁在此——这清思殿被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天三班的轮岗,插翅难逃。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谢明澜多虑了,如今我尚有要事未了,只怕轰都轰不走我。 好在程恩还是有些曾经的大总管面子,与外面沟通些消息,要些东西倒不至于被为难。 一念至此,我将目光投向在旁默立着的程恩,没头没尾道:“当时你不该帮我的,你我只是相熟,其实也没什么情分,如今你年纪不小了,正是该被你的徒子徒孙供奉着颐享天年的时候,反倒遭了罪,不好。” 程恩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恭顺,他闻言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很久之后,也没头没尾地答道:“因为……太子殿下若知道,会不高兴的。” 我望着他,恰有一阵春日暖风拂来,一时想笑他一个人精似的大总管竟如此痴,一时又悔恨上天给的我一次次机会被我弃如敝履,终落得今日的境地。 总之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失了言语。 我一直觉得,在作为太子的谢时洵驾薨后,我与程恩之间,总有一种隐约且特殊的感情维系着。 我与他都对那个人有着极深的感情,在这一代新人换旧人,早已没有他痕迹的深宫中,每当我见到程恩,几乎有种“睹人思人”的意味了。 正胡乱忖着,绿雪突然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慌慌张张道:“殿下殿下,你没了。” “……”我直起身子,叹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让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没了?” 程恩二话不说,扭头去屋里焚香去晦气了。 绿雪也反应了过来,连连合十拜了几下天地,道:“我听说,陛下今日昭告天下,说是叛王谢时舒潜回栖云山祭拜同党妖道玉和的时候,被徐熙大将军发现了踪迹,一路被追掉下悬崖,尸骨无存了!陛下褫夺了你的封号,令你的牌位永不得入太庙,叛王案就此了结了!过几日徐熙还要回京加官进爵呢。” 我又躺了回去,不甚满意道:“这故事倒是编得圆满,确实也像是我的所做所为,只是怎的又便宜了那个姓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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