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在我与那瓷瓶中游移半晌,我本以为他会发怒,但这一次他称得上平静,他将粥放在桌上,一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按在床上半坐了。 我登时如同受刑一般呻吟了一声,歪着身子道:“不……不坐……” 他方有些恍然,又扶着我趴了下来,自己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我唇边。 谢明澜默默地一勺勺喂着,我也暗忖着说辞,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等到这碗粥见了底,谢明澜仍是端着碗,勺子在碗璧上轻碰着,听得我心乱得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我咳了一声,慢慢道:“你气我,要罚我,都好……但是,不要伤了你自己的身体……此物药性太烈,以后不要用了吧。” 谢明澜霍然抬眼,他的眸子一向很亮,此时更是映着波光粼粼。 直到他抿了唇,仿佛很委屈似的,别开了眼。 其实,一直有件事,我没有想明白。 苏喻也好,谢明澜也好,他们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苏喻说过,他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才对我产生了带有欲望的爱。 可是没有道理啊,按这个逻辑,他苏喻作为曾经的忠臣孝子,竟然做得欺君罔上私纵国贼的勾当,如今更该对苏家和谢明澜满怀愧疚才对。 那他怎么不想睡谢明澜呢?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苏喻和谢明澜滚到床上的画面,我竟然觉得还挺相配。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自我的身侧探了过来,覆上我的手背,想要努力掰直我的手指。 我懒得理他,闭上眼假寐起来,他却锲而不舍地自顾自玩着。 我又腹诽道:连这种无聊的毛病都一样,你俩真是配极了。 谢明澜拿着我的手指摆弄了半天,身子向上蹭了蹭,下巴抵着我的肩膀,他大部分体重都压了过来,低声道:“小皇叔从小便长手长脚的,今日我才发现你的手指也好长……” 他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又翻着我的手腕,默不作声地在腕上伤处摩挲了半天。 我暗暗几转思绪,忖度着心头血一事,只是我实在拿不准谢明澜的心思,他将我关在此地约莫已有十天,自那日后,他就绝口不提此事,我有心旁敲侧击一番,又怕一开口惹得他勃然大怒,我挨些踢打不要紧,就怕他发作起来摔了长明灯,再无回寰余地。 此事攸关太子哥哥性命,我定要谨慎再三。 只是时光易逝,日子一日一日的过,我实在心焦不已 谢明澜毕竟还是一国之主,闹过了那三日,终究还是要去每日上朝议事批阅奏折等诸事,但到了就寝时分,他多半还是跑来纠缠我。 我对着一切感到厌烦,但又怕他不来,若是他当真以后再也不来,我岂不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我连忙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微仰着头与他眼神交流起来。 谢明澜有些意外,却伸手搂住了我,望着我道:“小皇叔,你还记得么……有一年你带我去打猎,先皇宠你,赐给你最好的鲜卑骏马,你十分喜欢……骑在上面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时我想,你喜欢好马……等我登基,便赐给你全天下最好的马。” 我愣了一下。 我当年是得到过一匹鲜卑骏马不错,但那不是父皇赐给我的,是父皇赐给太子哥哥后,他转赠给我的。 要说宠我,也是太子哥哥宠我……不干父皇的事啊。 谢明澜继续道:“那一日,你教我射箭,开始我怎么都射不好,你就把着我的手臂,教我如何挽弓,还告诉我,你有一个射箭的独门绝技要传授给我,就是在吐气的那一瞬间放箭,射得最准。” 他一手枕着自己臂弯,姿态是全然的不设防,另一只手抓起我的手腕,用力按着旧伤处,眼神复杂道:“你走后,我练了很久……想等你下次来,射给你看……谁知道……”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板着我的下巴,口气中带了些强硬道:“你若再敢寻死,我、朕有的是法子炮制你!” “嗯……”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心中却纳闷道:他所说的什么射箭绝技那番话……的确像我说出来的,但……但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全然不记得了? 我正思忖着,却听谢明澜又问道:“当时你说下次来若见我练好了,你就……”他欲言又止,只道:“你还记得吗?” “呃……”此处被他忽然问到,我却死活想不起来了,心知若说不知道,谢明澜定又要发作,于是只得含糊地点了点头,一心期望着蒙混过关。 谢明澜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是吗?那你说。” 我顿时暗暗叫苦,沉默了半晌,见他的眼神渐渐沉寂下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胡乱蒙道:“带、带你去玩?”说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谢明澜神色不辨,半晌才泛出一个微笑。 我心头一松,也跟着笑了笑。 谁知下一刻,谢明澜就沉了脸,用力掐着我的肩摇晃起来,怒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你再给我现编!” 我在当朝天子的雷霆之怒中,几乎心如死灰。 我从未见过如此难应付的人。 过了许久,他把我揉搓够了,才不情不愿道:“你答应会陪我在别苑小住几日。” “喔……”我恍然大悟。 谢明澜睨着我道:“想起来了?” 我道:“嗯,我没能住成。” 日子久了,与他说的话可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从未在别苑小住过,这一点我还是极为肯定的,那可不就是没住成么。 不过被他这么一提醒,我隐约也想起了些许,道:“哦对……后来,我带了猫儿去送给你……和你说……” 那年正值夏日,我去时,谢明澜正在廊下纳凉,见我来了,他依旧板着脸,但向来空洞的眼中却缓缓溢出了笑意。 然后像是没有忍住,他笑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板正道:“小皇叔。” 我半跪在他面前,抓着怀中的猫儿爪子摆了摆,随口哄道:“上次是小皇叔食言了,这只猫儿送给你,就当我赔你的。” 回想起了这桩旧案,我突然觉得他当年还挺好哄的,怎么如今长成这样了…… 谢明澜的颜色终于也好转了些许,又揽过我道:“嗯,算你记得,只是可惜那猫儿……你说当你陪我……” 我怔了一下,疑心他把“赔”听成了“陪”,不过此时此地,我自然不会再讨苦吃,便勉强笑了笑。 谢明澜看我笑,甚是不满意道:“假。” 这样说着,他又将我按在怀中。 黑暗静谧中,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背上乱划着,我绷着背后的肌理躲了几次,没躲过,也就随他去了,时间一长,便有些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他轻声道:“我赐给你的骏马,你总是骑着……我看了很欢喜,直到那一天,你骑着它……闯入正阳门犯上逼宫。” 他说完这句,这屋内许久都没有了声响。 直到他又道:“你教我的弓术,一直没有机会使给你看,你再看到时,也是那一日的正阳门前了……” 我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但是怎么也听不太分明。 我也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太子哥哥……此时在做什么呢?身子还撑得住么?已到婆利了吗?有没有想念我? 这一日我在睡梦中被谢明澜摇醒,一睁眼便见他十分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捂着肩胛艰难地翻了个身,闷闷道:“没事,今天是阴天而已。” 这密室位于地下,难免潮湿,如今又赶上阴天,我的旧伤本发作起来,甚是解闷儿。 谢明澜不似苏喻,苏喻算是对我的伤病最了解的人,每每我还没觉得怎样,他看云彩是要阴天下雨的形状了,就早早备下了药酒,又因为与我太相熟,故而我在床上打滚儿的丑态,也是无所谓被他看到的了。 但谢明澜是头一次见,他一副束手无策忧心忡忡的模样——帮不上忙倒也罢了,谁也不会指望天子伺候人,可他偏偏还不肯走,就往床沿一坐,拉着我的手怎么都不放,很是妨碍我打滚儿。 我抽了个空,擦着冷汗对他道:“陛下,国事为重……前朝定有许多要事等你裁夺……” 谢明澜眸子沉沉的,生硬道:“不须你多嘴。” 我原本口中虽未承认,但是心中已对他改观了几分,心想也许他并非平庸,多半还是有几分韬光养晦的用意在。 可是如今这么一看,我怎么觉得他竟有几分昏君的潜质。 我记得很久前,玉和曾经问过我一句话,“殿下大事若成,会是一位明君么?” 那时我对他道:“当然是,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能成为一代明君”。 玉和不解道:“此话何解?” 我道:“一个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一心只想一统天下的君主,怎么能说不是一代明君呢?” 虽然未必是仁君,虽然定会被后世诟病穷兵黩武,但一世功过甚至都非彼时的我所在意之事。 这么想想,如今的谢明澜牵挂的未免可笑,恐非明君之像啊。 可能是腹诽了天子的不是,上天给我来了个现世现报,我忽觉胸腹处一痛,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我立马暗道:对不起,我不骂他了。 但是可能说晚了,我一连又呕出几口血,随后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这一昏应该昏了很久,因为当我隐约恢复神志的时候,觉得腹中饥饿如同火烧一般,四肢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昏昏沉沉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枕在一人腿上。 那是一个女子的双腿,鼻间嗅到的也是属于女子的温婉清香。 我没来由的鼻尖一酸,想起了母妃。 我小时,倘若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不自在了,在外人面前总是不显的,可是一旦回到了母妃身边,便忍不住挨着她。 尽管我稍微大了一些后,就不会再对她诉说那些令我难过的事,但是只要她在我身边,什么样的伤口就都被舔舐平复了。 她已经离去很久了,以至于这种久违的感觉,我竟然有些陌生了。 许是身体上的脆弱带得情绪不稳,一念至此,我眼中迅速湿润了起来。 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上方响了起来,这声音清脆悦耳,语气却是难以形容的暴躁,这人道:“以前阴天下雨他尚且都要遭罪,这里又阴又潮,哪里是他住得的?!你为何要把我家殿下关在这里糟践!” 我怔了怔,心道:绿雪?! 谢明澜的声音传了过来,似在强行按压着怒气道:“朕叫你来是看护他!不是叫你对朕指手画脚!” 绿雪泼辣的性子看样子没改几分,毫不示弱地与他唇枪舌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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