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恰在此时,苏喻的声音传来,却不是眼前这人说的,我本能地循声望去,只见苏喻立在不远处,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又转向我面前这人道:“太子殿下,温泉湿气重,久留在此对你身子不利。” 我终于缓缓回眸望向面前这人,在他的目光下,我仿佛全身皆僵住了,徒劳地空咽了一下,道:“太……太子哥哥……” 谢时洵轻咳了两声,站起身道:“穿好衣服,和苏喻来书房见我。” 苏喻垂首道:“是。” 我也惶惶然地应了,从池中上了来,抖着手勉强穿戴起来,可是越是慌乱,越是系不上,苏喻见状,也来帮我。 谢时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移过目光,离去了。 他一走,我便也顾不得衣服了,一把抓住苏喻的双肩,几乎带着愤恨道:“你!” 刚说一个字,突然想起之前屡次冤枉了他之事,便强忍着缓和了口气道:“苏喻……你……” 我本想问“是不是你”,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没有问出口。 苏喻任由我抓着,仍在为我系着颈间暗扣,道:“殿下,我既然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此次是太子殿下自己起了疑心。” 我拍了拍他,权当道歉了,只顾焦急道:“怎么办……” 我刚从阿芙蓉药效中缓过来,脑子仍是有些迟钝,遇到此事,更加一团浆糊了! 苏喻示意我抬手,仔细为我系好腰带,又抚平我衣襟上的一处褶皱,才开口道:“你在颤抖,这么害怕么……” 我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不是废话?” 苏喻思索着慢慢道:“当年你兵败的时候不见惧色,尚还拿陛下与我取笑,被小沅灌入阿芙蓉时,也不见你有甚在意的,但唯有此时……”说着,他眼神黯淡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爱则生惧……” 我急道:“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了!” 苏喻仍是自道:“现在的你……才让我觉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 我道:“苏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苏喻果然不语了,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显心不在此,知道指望不上他,我转了几个圈仍是无计可施,只得拖着他前去书房了。 一进门,只见谢时洵坐在案后,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见我们来了,他终于收回目光,在我面上望了一望,又垂下眼帘在脚边定了一下。 我顿时会意,只得挨挨蹭蹭地过去了,跪在他膝侧,偷偷回头望向苏喻,指望他说点有用的。 苏喻神色自若,撩起下摆,也跪在不远处。 谢时洵端起一个瓷白茶杯,茶杯白,他的手指却仿佛比那茶杯还要苍白三分。 茶烟细细,氤氲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静默,室内只有无尽的寂静。 过了许久,他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道:“苏喻,你不该纵着他胡闹。” 苏喻低头道:“是,此事祸积忽微,皆由在下之过。” 谢时洵道:“此事始末你道来吧,一分一毫皆不可落下。” 苏喻应了,娓娓道来,他不愧是年少登科的人物,言简意赅措辞得当,从小沅与我结交说起,说到我被灌入阿芙蓉,我眼看着他就要说到祁山猎户小屋那一夜,顿时极不自在,连连咳嗽起来。 苏喻果然微微顿了一下,谢时洵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便萎靡地捂住了脸,咳不出来了。 有些事情做了是一回事,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和苏喻那档子事,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我本是无甚所谓的,但是倘若苏喻当着谢时洵的面叙述一遍,我便觉得仿佛被扒光了示人一般羞愧了。 这其中关窍,我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身后的苏喻已经讲到了他被马车碾断了小腿,我背他上山那段了。 眼看着我在他口中已经“扑上去与他夺药”了,我还是按捺不住,回过头瞪他。 谢时洵仍是神色不动地听着,却探出一只手,拨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来。 我只得听着苏喻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肌肤之亲”“一人之过”云云,我只觉面上发起烫来,拽着谢时洵的广袖在脸上擦了擦汗。 等苏喻说到“殿下恍惚之时对我许了来世之约”,我再也忍不住了,登时回头辩驳道:“慢着,我说来世当你爹也叫来世之约吗?”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又拧着我的脸颊将我转了回去,道:“你这个顽劣的小畜生,连神志不清时言语都要欺负了人去。” 我抬起头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刚想张口,却被他的凌厉眼神逼退,只得不情不愿的闭嘴了。 待苏喻终于讲罢,谢时洵沉思良久,却道:“苏喻,你为何不令他戒毒?” 苏喻道:“此等剂量的阿芙蓉服用下去,不但致幻,而且成瘾者神志涣散,无法运起精神抵抗发作时的痛苦,倘若发作起来而得不到阿芙蓉,便会自残自杀,若是捆绑起来……医书《仁斋杂病清源论》上有记载,前朝有一户家属捆绑成瘾者十五日,十五日后此人虽然戒掉了阿芙蓉,但是已然疯癫……而后虽也有人用此法成功戒瘾,但杏林公论此法不过是四六之数……殿下尊贵,我不敢妄为。” 谢时洵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来,道:“既如此,到了此处你尚在为他隐瞒,这也是不敢妄为么?” 苏喻半天没动静,才道:“作为大夫,亦是不敢妄为,太子殿下近来旧疾复发,恐因此事更添得劳神伤身。作为臣子,是在下一念之差,未及时回禀太子殿下实情,此事系在下一人之过,甘领责罚。” 谢时洵垂下眼帘,扶着眉梢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罢了,念你也是一片赤忱——你先去吧,明日来书房见我。” 苏喻应了声是,便退了。 苏喻走后,谢时洵又是久久不言,似在忖度着心事,我渐渐升上一层惧意,苏喻舍不得对我下狠手,可是谢时洵…… 以他的性子,只怕他再开口时就是一句“来人,把他绑了”! 我渐渐倚住了他的膝盖,抬头望他,示弱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眼神一厉,道:“跪好。” 讨了个没趣,我只得正了正身子,心下却更觉慌张了起来。 谢时洵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片刻,他抬手向我面上探来,我本能地一闭眼,待那微凉的触感抚上我的脸颊,原来这并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个足够温柔的抚摸。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不是你的错……”他叹息着又道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这一刻,尽管我知道他说的是阿芙蓉一事,却仍是恍然觉得,满身罪孽的我被神明赦免了。 我握着他的手,摩挲着腕上的齿痕,险些落下泪来。 我道:“我还以为你要绑我去戒阿芙蓉……太子哥哥,你别让我戒了好不好,我撑不住的。” 谢时洵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抬眼望向堂外的灿阳。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唤道:“来人。” 我心头一紧,乞求地望着他,他却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慌乱之中只得紧紧抱住他的小腿,预备一会儿无论谁来拖我,我就是丢尽颜面也不会去受那茬罪。 待侍者进了门,我听得谢时洵道:“吩咐下去,打点行装,三日后启程前往江南。” 我顿时欢呼一声,抱着他的小腿欣喜地傻笑起来,谢时洵俯视着我,眸中情愫甚是纷乱,只是无一丝笑意。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经历任何波折,行了足足一个半月,我们一行人便安然到了江南。 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落脚的宅邸名曰月照园,位于西子湖畔,引流成池,水榭亭台,倒也有一番雅致意境。 我的右手手腕彻底痊愈了,有一日我试着挽弓,我还未觉怎样,倒给在旁的苏喻吓出一身冷汗,好一通叮嘱才罢休。而苏喻的腿伤也好了,卸了固定的夹板,微瘸了两日,也就行走如常了。 总算过上了一段太平日子,我闲来帮着谢时洵看些账册等诸事,或是翻看些海图和海外异闻传等杂书不提。 而苏喻也很喜欢此地的样子,据说江南杏林大家林立,苏喻此番前去拜访了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馆,和这些名医相谈甚欢,也便有了切磋交流之处。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想起就在一年多以前,我还是当今权倾朝野,意图谋逆叛国的九王,突生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我纵马绕着西子湖跑了两圈,又叫了几个好手与我去林外放狗抓獾子,午时便回了来。 沐浴更衣后,我算着谢时洵午觉该醒了,便去他屋中看他。 江南的气候对谢时洵似乎也有所裨益,感觉他到了江南后咳得少了。 他揽着我随便翻了几页书,道:“玩得尽兴么?” 我连连点头,与他说了些放鹰纵马的趣事,谢时洵今日耐性甚好,都饶有趣味地默默听了,他又取出海图,道:“你看了这么久,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我点头道:“嗯,”我指着一处小岛道:“婆利,我听一个出过海的伙计说,那里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尤其是它离这里很远,无论什么恩仇,都再追不到那里去啦。” 谢时洵道:“好,就依你。” 我顿时开心起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要在江南呆够本。” 谢时洵一下下顺着我的发丝,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道:“恐怕还要做一件事……” 我笑道:“什么?” 谢时洵正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我忙为他端来茶水,他这一次咳了很久方自平息下来。 他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茶,慢慢道:“来人,把他绑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嘴堵上。” 谢时洵负着手慢慢走着,我盯着他的纤长背影,只觉气得要呕出血来。 绳索将我的双腕勒得太紧,那几个护卫上午还有说有笑地陪着我去城外打猎,现在一拥而上给我按住捆上绳索时也未见得一分留情。 我边走边挣扎着和几个押送护卫较劲,谢时洵忽而在一个临水亭台边停下了,他回过头,神色如常道:“这里的景色很好。” 我口中也被勒了布条,此刻口不能言,只颓唐地随意扫了一眼,见眼前碧波荡漾,沿岸垂柳轻拂,确实是一派美不胜收。 谢时洵口中赞着景色,眼中却只是望着我。 半晌,他轻轻道:“你不再多看些时候么?要知你再得见此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听得此言,我更是又气又惧,更添了一层被他算计的憋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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