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愣半晌,喃喃道:“若是我真的做了,你会杀了我么?” 谢时洵抚着我的脸颊,似乎自己也在犹豫,然而他的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开口道:“会,我会杀了你。” 我的心底蓦然一片冰凉。 纤长的手指划过我的眼尾,他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得一丝温度也无,道:“世间再也不会有九王谢时舒,有的只是养心殿密室囚牢里的一个……无名男宠。让你笑,你便要笑,让你哭,你便要哭……你余生唯一能做的事,就被困在掌中玩弄,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你自己。” 这一瞬间,仿佛从骨缝间淌出极深的震惊和恐惧。 我更未想过这份恐惧是谢时洵带给我的。 室内空寂无声。 我望着那灯光摇曳起来,直到发出爆出一声轻响,屋内又归于纯粹的黑暗了。 我逐渐分不清我对于谢时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恨嗔痴,我占了哪一个字? 阿芙蓉和鞭伤让我逐渐筋疲力尽,我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游离间,我胡乱地喃喃道:“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好人,不是羊儿,我流着鲜卑的血啊,我是狼,是虎,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纵然我面前尸骨堆积如山,我也不会有一丝知觉——难道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旁人会为我掉一滴泪吗?” 说到此处,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俊雅温和的人影,他隔着茫茫人海,向我投来悲悯的一瞥。 我捂着脸道:“好像还真有一个……蠢材!蠢材……”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他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可惜我无论如何凝神去听,都捕捉不到只言片语。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是被一阵争吵吵醒的。 那也许并算不得“争吵”,但说话之人急切痛心太过,尽管他强自按捺着声调,却仍旧激烈。 我有心起来听个清楚,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背后一片灼痛,我没忍住闷哼一声,那声音便忽然停了。 沉默一瞬,门外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不必再说了,你先去吧。” 那人久久不答。 谢时洵说完这句后,没有立刻听到应声,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 我起了疑心,忍着疼下了床,抓着外衣向门口走去。 可还没走到,就听门外传来快步离去的声音。 还不等我做什么,就见那扇门忽然一开,春日倾洒进了来。 我在黑暗中久了,忍不住抬手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谢时洵的身影背着光,扯着我的手臂向他一扯。 他道:“睡醒了?” 我“嗯”了一声,试了半天还是睁不开双眼,忍不住低头捂住眼睛,道:“方才是清涵道长?” 谢时洵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不问还好,一问我又觉怄气,道:“当然疼!” 说着,我抚着肩膀向后望去,可是一动便牵动伤口,动作不免有些笨拙。 谢时洵拢着袖望着我自顾自动作,半晌才闲闲道:“你在找尾巴么?” 说着,他握着我的肩将我转了过去,他迎着光望了一阵,目光闪动了一瞬,不过倒没再说什么,只为我披好了外衣,关上了门,又与我步入这黑暗中。 黑暗有一点不好,就是让我分不清时辰。 屋内的时间仿佛永恒无尽,唯有欹器发出的一声声脆响,提醒着我阿芙蓉发作时辰。 不知响过多少次,谢时洵索性将欹器停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没有了时间的提醒,阿芙蓉发作的时辰也逐渐被拉扯长了,谢时洵的鞭子落点从我的后背移到腰臀,尽管我在阿芙蓉和疼痛的拉扯中,都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被打得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只有我与谢时洵二人相对。 而这一次,阿芙蓉发作的时间不知为何格外得长,足有寻常三四轮那般长,我疼得麻木了,只觉浑身发冷,身后的疼痛再也无法将我从阿芙蓉的幻觉中拉扯出来。 我浑身都布满冷汗,竭尽全力将头昂了起来,艰涩道:“这一次……不行。” 谢时洵道:“可以的。” 我的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摇头道:“我……我……” 我刚说了一个字,意识便极速散开来,再也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身后传来几步脚步声,这一次落在我背后的不是带着风声的鞭捎,而是一个轻柔的吻。 谢时洵一手解开束缚着我双腕的铁链,方自解下,我便被他按着双腕压到地毯上。 他依旧冷静道:“不许放弃,看着我。” 这一天的谢时洵在床笫之间格外温存。 我一直疑心他是向来清楚我想要什么的,只是他愿不愿意给的区别。 他与我十指交合,轻柔地把我压在身下,低头很专注地看我,他的眸子仿佛深冬湖中的明月,极冷,极深,却也极温柔。 仿佛是抵死缠绵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眸中,从始至终,都未曾抽离出一丝一毫,乃至当真忘了阿芙蓉和肉体上的痛苦。 他陪我熬过了这一关后,后面我的几次发作间隔更加久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 他给我束紧双腕的时候,侧头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道:“只剩最后一次了。” 我用额头蹭着他的手掌,有些警惕道:“太子哥哥……我在这个屋内说的话,都是一时之气罢了,今日出了这门,你就当和这鞭子互抵了,不要找旧账了,好不好?” 谢时洵依旧是那般端庄典正的模样,听了这话,他只是摸着我的脸颊,蹙了蹙眉,又松开了,终究没有说话。 严格来说,最后一次的发作并不算特别难熬。 谢时洵今日的手段也柔和了许多,他仿佛相信靠我自己能熬过大部分时候的发作,只在我的精神处在涣散边缘的时候,才会施以责打。 饶是如此,当阿芙蓉的毒瘾最后一次从我体内褪去的时候,我仍是沁出一身冷汗。 我剧烈喘息着,心头渐渐升上一股极致的喜悦。 “结、结束了……”我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扬声道:“结束了!结束了!我戒掉了!!” 我狂喜转过头,望着他道:“太子哥哥!我戒掉了!” 那个影绰轮廓终于动了动,他走得很慢,几步距离他似乎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我面前,他停了下来。 他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中,神情令人看不分明。 我只能听到他道了一句:“做得很好,老九很乖。” 如此放下身段仿若哄孩子一般的口气,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只听到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在是我母妃驾薨时安慰我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哄还好,一哄之下愣是给我勾出许多委屈悲戚来。 我正要倚疯撒邪再抱怨两句,却见—— 却见那道修长身影就这样倒了下去。 如玉山倾倒,再不能扶。 我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我懆急地想要去扶他,手腕却被铁链紧紧缚着,不论我如何动作,始终都挣不脱。 见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我急得滑下泪来,用尽平生力气大吼道:“来人!来人啊!!苏喻!” 不知是苏喻当真听到了我的呼唤,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确来了,同来的好似还有阿宁。 大门一开,我多日不见阳光,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在一片“主人”的呼唤中,我不甘心,强行要去看他,可是稍微一睁眼便被阳光刺得落下泪来。 我六神无主,刚被解下来便抓着苏喻道:“他……他怎么了啊!” 我虽然看不清苏喻的表情,但是他罕见地沉默了。 与苏喻这一年多的相处,我自认对他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了,倘若没事,以他向来体恤旁人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轻声安慰。 可是他竟然沉默了。 阿宁忽然很急切道:“温大夫快来啊!” 说着,他便捡起外衣丢到我身上,吆喝了手下人要将我推出门外。 苏喻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去看太子殿下,之后会与殿下解释,只是……” “只是”这二字一出,我顿时被定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手脚蓦然冰凉发抖,一时间仿佛只会傻愣愣地抱着衣服等他的判决。 苏喻似乎又将那话吞了回去,道:“来不及了,请殿下快去拦下清涵道长,他往宣州去了,走了没有几天,殿下寻匹快马还追得回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语速极快地指挥诸人诸事,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察觉了此事凶险更胜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险境。 我怔了一瞬,便决然地向马厩狂奔而去。 快马加鞭,连夜飞驰之下,我在次日日暮时,在荒凉的官道上拦下了清涵。 我停得太急,马儿还未停稳,我便已翻身跃下,只是因着有伤在身的缘故,身手不复以往敏捷,此刻一不小心背部着地,摔在了地上,爬起来时地上已染上了几道殷红。 我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拽过他的马儿辔头急道:“清涵道长哪里去?太子哥哥不好了,请你随我回去!” 清涵这个人,向来有种洒脱的谪仙气质,然而不知为何,今日我见到的他,身上仿佛更多的是心灰意冷般的淡漠。 我将我所见到的一切尽数与他说了,他从始至终只有最初时露出了微微惊愕的神情,自言自语般道了一句“竟然这么快……” 之后,便再也不言不动了,连马都不肯下,任由我抓着辔头仰头与他说话,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 我隐约猜到和那天两人在屋外的争执有关,又知清涵向来不喜我,情急之下,我双膝一曲,磕在地上,手中仍然牢牢抓着他的缰绳,哀求道:“清涵道长,我不知你与太子哥哥生了什么嫌隙,若是因我而起,我定会给道长一个说法,如今只求你先与我回月照园救人要紧!” 清涵仍像是出了神一般,他遥遥望着天际,又极为木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手在身后渐渐握拳,心下已然打定主意,如果他再推脱,我就将他击昏,绑回去。 好在他俯视着我半晌,终于慢慢道:“回去便回去。” 我将将松了一口气,连忙牵着他的马儿调转了方向,自己也翻身上马,在他马后加了一鞭,我也纵马跟上。 来追他时我走的是官道,如今回去可以抄条小路,虽然险峻,路程却短了一倍,故而一夜疾驰便可以回到月照园。 十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满城素缟,举目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进园时,日头刚刚升起。 我拉着清涵跑得虽快,心中却忐忑不已,甚至胆怯到不敢打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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