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涵看了我一眼,眼中泄出一丝怜悯,仿佛是帮我一般,他率先推开了门。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长案边,苏喻正提着笔写方子,闻声抬起头来,神色极不分明。 他的视线先与清涵交汇了一瞬,又望向我,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子殿下暂时还好,他在等你。” 说着,他引着我向内室去了。 谢时洵倚着床头,正在喝茶,他看上去还好,至少没有我预想的糟。 他今日褪去了厚重肃穆的颜色,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没有束发,长发半挽半散着,看着有一股轻素却缥缈的质感,很不像他平日的模样。 我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我方觉出又饿又渴,背后也灼痛起来了。 我走了过去,半跪半蹲在床沿边,去拉他的袖口,万般委屈道:“太子哥哥,我要被吓死了啊……” 谢时洵垂眼望向我,指节轻轻扣在茶杯上,显出难得的踌躇,他抬眼扫过清涵和苏喻,我以为他会让这二人出去,单独与我说话,但是他没有。 我的一颗心又被悬了起来。 我再傻,也觉出这屋内的三个人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谢时洵终于开口了,却是对清涵说的。 他道:“你如何回来了?” 清涵淡淡道:“我走是因为……不忍眼睁睁看着你大限将至,而我却无能为力,如今你的耗损比我想的还要大,既然被他追上唤我回来,我如何能不回来?” 霎时间,他这平淡的这一句话听入耳中,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 仿佛在我心中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轰然倒塌。 我、我的心被击碎了。 一股极寒猛然泛起,迅速攫住了我的全身。 我僵着颈子望向谢时洵,乞求他说些反驳的话。 而谢时洵只是微微摇头,对他道:“难为你了。” 说着,他放下茶杯,一边轻咳,一边垂手揽住我的后颈,道:“我的精神不太好,今日只能捡些重要的与你说,你不许哭,要仔细记好。” 我眼中明明是他的身影,却觉自己身处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说些什么。 我闭上眼甩了甩头,然而这无济于事,更觉脑子发昏,再无法思考。 我只是凭着本能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突然……你、你不是只是旧疾复发吗?不是已经好了吗?” 谢时洵道:“这不是重要之事,你闭嘴。” 他这一次沉吟了很久,终于对我道:“谢时舒,你这性子阴戾毒辣,视人命如草芥,你自己难过一分,便要无辜之人陪你一分,此番行径损害阴德太过,以后断然不可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纵然做不了好人,也再不可由着性子伤人害人,这也是我十年前想对你说的话,可惜你不回来……” 我仰头望着他怔愣半晌,仿佛被人当头一棍,他的每字每句我都听到了,却无法理解。 终于,脑海中好像有许多碎片终于被拼到了一起。 我猛然站起身,起得太猛,险些摔倒。 我晃了一晃,脑海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念头,我试探道:“你、你在说什么,你……你在罚我?” 死寂中,我顿悟般颤抖指着他道:“原来这才是你的惩罚……原来你在罚我!你在罚我!!” 谢时洵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没有点头,也未反驳,只是喘息着道:“你谋逆犯上,意图引兵入关,可知会害死多少黎民百姓,枉死多少兵士?因你而死的陇西府兵足有三万之众,他们同样也是旁人的父母,子女和心上人,你很痛苦么?明知道那些无辜之人都会感受到你所受的这番痛苦,你却仍旧行逆天悖理之事,你啊……” 我几乎目眦尽裂,道:“这是什么意思……谢时洵你好狠的心!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凶性又起,歇斯底里道:“那些人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谢时洵漠然道:“谢时舒,我深爱着你,但是我无法赦免你的罪孽,这是你的报应,受着些吧。” 我与谢时洵在寂然无声中对视着,或许也是对峙。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我,无疑是我,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对他道:“你……” 可是刚说了一个字,自己都觉得音调颤得不成样子,我停下来,空咽了两下,语无伦次道:“你怪我做下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弥补,陇西三万府兵因我而死,我……会去每一户求得他们宽恕,我可以磕头赎罪直到他们原谅我,这都非难事,我都做得到——倘若,倘若你只是想要折磨我,你已经做到了,今日的惩罚足以让我永生永世铭心刻骨,断断不敢再犯。” 我缓了一口气,用此生最低声下气的语气道:“我只是……求求你,不要咒自己,不要拿自己做筹码威胁我,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淡淡道:“你还是不明白。” 我骤然拔高声音道:“我是不明白啊!” 说着,我转向清涵,一把拉过他,道:“清涵道长你不是为他逆天改命了吗?你是玉和的师父,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无能为力呢?你能救他第一次,就能救第二次,对不对?我的错我都认了,够了吧?你去救他啊!” 见清涵木然地阖上双眸,我又转向苏喻,殷切道:“还有你,你不是医术最高,最见不得人受苦的吗?你不是从小最敬仰他的吗?你现在愣在这里作甚?明明只是咳嗽罢了,怎会治不好呢?” 苏喻任由我抓着前襟,他半长的眼睫微垂了下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这般透着哀伤和不忍的眼神,我曾在他面上见过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的养心殿,一次是正阳门内。 那两次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自不必再说,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我仿佛能听到全身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 谢时洵在我身后道:“老九,你知道么,上天给了你很多次迷途知返的机会。” 我缓缓转过身,见谢时洵抬起手,极慢地解着衣扣。 他一边动作,一边道:“你起兵前,明澜念及叔侄情分,几次三番欲阻你。” 我道:“是。” 他点点头,道:“即便在你兵败已成定局之时,你本可忍一人之辱,保全其余兵士性命。” 眼前闪过当日谢明澜阴蛰的神情,他对我道“谢时舒,你认错,你认个错,朕从轻发落你,留你和裴山行一条命,留这些叛军一条命,你究竟有何不满?” 我沉默不语。 谢时洵似乎也没有指望我的回答,他继续道:“后你为苏喻所救,世人都说救命之恩形同再造,而你却为了灭口对他刀剑相向,意图害他性命。” 谢时洵终于解完最后一个暗扣,他掀开衣襟。 只见分明的锁骨下,显出一道血色。 那是鲜红色的,没有愈合的一道刀痕,此时此刻,它都仿佛是刚刚才出现在他身上一般,他一动,刀痕便滴下一滴血红。 谢时洵也垂目望向那刀痕,道:“它,无法愈合。” 我失了神志般,茫茫然的,只能直望着那刺眼不祥的血红。 谢时洵又望向我,平静道:“明白了么?从始至终,哪怕你心存一丝的善念,都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我心中迷茫,又极为悲凉。 我望着谢时洵,不由自主地缓缓跪在地上。 我听到自己说道:“是我错了。” 出了门后,我立在中庭,怔了很久。 已进了三月,春风拂面不觉寒,入眼是白墙黛瓦,碧波荡漾柳浪闻莺,一派江南景色。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极为和煦,映得这初春处处生机盎然。 很奇异的,我并不心痛,只觉得彻骨寒冷。 不过很快我便了然了,就像是被极锋利的匕首划了一刀,在那一刹那,并不会感受到痛,只会觉得冰凉。 而我现在,只是很疑惑。 明明日光月色都是最好、最公平的东西,忠臣孝子也照得,叛臣贼子也照得,无论多少罪孽加身,它都该是一视同仁的,但今日为何…… 我望向那刺眼的太阳,喃喃道:“为何不照我?” 明知徒劳,我仍是忍不住又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为何不照我?” 身后那人道:“殿下……” 我怔了怔,侧目望去,苏喻立在不远处,他动了动唇,也只是道了一句:“烈日灼眼,殿下……莫要看了。” 他说了什么,我倒是没有在意。 我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连他的相貌都有些陌生了。 他沐在艳阳下,江南很衬他,衬得他越发神清骨秀,俊极雅极,也或许他一向如此,唯独今天我才真正将他看在眼中了。 我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一直留在此处蹉跎,没有理由啊,怎么会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与他人情投意合同床共枕呢?原来你是在等啊……” 苏喻像是掩饰什么般别过目光,却向我进了一步。 我不堪忍受这么近的距离,猛然一把推向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踉跄地退了两步。 我很认真道:“苏喻,你知道你像什么?你像一只乌鸦,盘旋着,在等着他死去。” 苏喻捂着胸口,低低道:“不论殿下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说着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没察觉似的露出了一抹苦涩惨淡的神情。 我冷冷道:“滚,看见你就恶心。” 话音刚落,也许是那迟来的痛,终于察觉到了那极深极薄的伤口,于是争先恐后地喷薄而出。 我忽觉心间泛起了一阵剧痛,那是我从未经受过的痛楚,仿佛每时每刻都被万箭穿心而过。 我浑身脱力,身子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被苏喻上来搀住了,我木然着神情,只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后面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我大病了一场。 一开始还好,只是发热,但过了两三天,高热始终不退,阿宁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给我找了几个江南的名医,一天照着三四次的把脉。 尽管如此,我仍是整日昏昏沉沉的,自觉什么心思都淡了,甚至不想去见谢时洵。 之前的我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现在却只想避得远远的,连死都不想死在他面前。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胸膛中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叫我这般做,我也就随它去了。 就像我本觉得,我是该痛哭一场的,但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那几个名医只说我的病无甚大碍,是外伤没有得以修养便去奔波的缘故,开了一些外敷内服的方子,甚至还留下了几个食补的膳方。 名医就是名医,什么都会,周全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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