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方才哭什么。 我觉得我越发看不懂苏喻这个人了。 见他将自己打理好了,我走到仍旧昏迷的小沅身边,想从她身上搜出阿芙蓉,免得在途中发作,可惜这女人竟然将身上所有阿芙蓉都灌给了我,只剩了个空瓶。 除此之外,只有几文钱,一个火折子,一盒胭脂。 其实我本想趁苏喻动不了,把她再推下崖去的。 可是不知道为何,当我随手拧开那个胭脂时,盒中溢出廉价的味道,里面的胭脂已然见了底,我刚想笑她干这种九死一生之事时竟然还揣着胭脂,却又忽觉出几分不忍来了。 她和绿茶差不多大,本就是最爱打扮的年纪,却身负血海深仇,用的是这样几文钱一盒的廉价胭脂,约莫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仿佛直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出小沅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正踌躇间,苏喻在我身后道:“殿下,劳烦你把小沅姑娘挪到我身边。” 我蹙眉道:“作甚?她武功虽然一般,但是身手矫健,你若放了她,等她醒过来就一刀一个,恐怕明天日出前还来得及在他爹墓前上柱香。” 苏喻不理我的讥讽,仍是道:“殿下请信我。” 我思虑片刻,依言将她抱到苏喻身边,抱着手臂冷眼看他。 哪知,我这一动作,她竟然悠悠醒转过来。 苏喻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针盒,其中只有一根金针,较之他寻常所用更为细长。 小沅慢慢环视四周,面上神情仍然怔怔的,只有当扫到我时,顿时露出凶狠表情。 我在她出口前抢白道:“你把我害成这样,我都没把你从这扔下去,你还怎样?!” 小沅恨道:“猫哭耗子,你怎么不把我扔下去呢?你手上沾满了我叱罗家的血,不差我一个!我只恨没早早一刀杀了你。” 我甚是认同,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对,报仇就报仇,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在镜湖小筑时,你若是直接给我一瓶毒药,这仇早报了。” 小沅不知是气的还是悔的,顿时流下泪来,苏喻适时截口道:“殿下,你可以去远处稍等一下么?” 我道:“你要作甚?” 苏喻拈着那根金针,柔声对小沅道:“小沅姑娘,对不起,我要夺走你的记忆。” 此言一出,别说是小沅,连我也震惊不已。 苏喻徐徐道:“杏林中,有一些病人失忆的病例,究其原委,其中大多数案例的相同之处,皆是病人被伤到了天心穴,后来一些杏林大家用牲畜试过此法,发现确然如此……小沅姑娘,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不起,但我保证……不会很疼的。” 小沅瞪大眼睛,怔怔道:“不要,不要……” 我不想再看,走远了一些。 夜色沉沉,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地银白。 我抱臂倚在树边,苏喻和小沅的对话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送入我耳中。 不得不承认,苏喻有一种让人安定下心神的本事,他们说了很久,我听着小沅声调平稳了许多。 苏喻的针盒刀匣都随着马车一同跌进深渊了,我正在琢磨为何偏偏他要将这根针贴身带着,就听小沅一边抽泣一边道:“原来你叫苏喻……真好听啊……” 不知苏喻说了什么,他声音太低,我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小沅泣声说了许多,我听着,似乎她自知难逃,要一口气将她一切过往说给苏喻听似的。 苏喻沉默地听了许久,最终,他极其郑重道:“小沅姑娘,你的确无辜,也确有苦衷,但你为了复仇也害死了无辜之人,我不能替旁人原谅你;就像他也有苦衷,我也无法让你原谅他。世人皆苦,不过……今日之后,一笔勾销,若你我还能再见,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睡吧,醒来便不会再被仇恨折磨了……” 小沅抽泣片刻,忽然强笑道:“罢了,我们鲜卑女儿,向来是不忍让心上人为难的。” 我抬头望着月色,哈出一口雾气来。 等那厢静默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才回了去,只见小沅静静躺在披风上,被裹得严严实实。 苏喻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我出声打破了着寂静,道:“再不走,我的阿芙蓉要发作了。” 苏喻应了一声,却仍是望着她道:“她醒来后,一定会很害怕……” 我答非所问道:“她是牧羊女出身,从小登高爬梯身手伶俐得要命,再加上身子又轻,爬回去于她来说并不难,这里又是鲜卑境内,你担心她作甚?” 不等苏喻回答,我走到他面前勉强矮下身子,道:“走吧,我背你——方才我在那树林中好像看到那个山头有一个猎户的小屋。” 临走时,我犹豫再三,还是捏着鼻子给小沅给拖到避风处,在她身边生了个篝火。 免得她冻死在半夜,让苏喻失了这桩功德,这么个活生生的大菩萨飞升不了就可惜了。我冷笑的这么想着。 做完这一切,我们便向着那有着猎户小屋的山头出发了。 要知望山跑死马,光是在这雪林中穿梭就很耗体力,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一个大活人。 苏喻与我差不多高,可能是他平时看着太文弱,无甚压迫感,故而并不显得很高,但此刻我才觉出他也是个成年男子的体量,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想给他扔下八次了。 但是想想他对我的好,我也就默默忍了。 如此两厢静默地行了一段,雪夜风冷,天地间一时只有我的脚步声,我抬头望了望那一钩明月,心中没来由的想:太子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唉,幸好他不会像我这般在冰天雪地中奔波,希望君兰嘴严些,那群护卫也机灵些,瞒得过苏容的盘问,这波折可千万莫要连累到他——哪怕见不到他,不能留在他身边,但是如果能得知他一切安好,那也可以。 胡思乱想了半晌,心思转回到苏喻身上,他安静地伏在我背上,只有轻缓的呼吸间或拂过我的耳尖。 我有些疑心他睡着了,心想:他若是此时睡去,难免着了风寒,到时岂不是还要我照顾他? 一念至此,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苏喻,你别睡着啊……” 环在我脖颈的双臂稍微收紧了些,苏喻低低“嗯”了一声。 只这样的回答,实在不知是不是他半梦半醒中发出的,我为了引他多说两句,随口道:“一年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和你苏喻流落到冰天雪地中,一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景象,我一定把他打出门去。” 苏喻幽幽道:“若是你方才相信我,我们也并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出言就是拆台,我又确实理亏,只得讪讪道:“的确是我连累的你——不过当时的情况,确实也只有你了,谁能想到叱罗家还有遗孤啊……” 苏喻叹了口气,道:“因为殿下向来眼高于顶,不屑去了解身边之人的心思,而人心,向来难测。就像你待绿雪姑娘算得纵容溺爱,却不懂她的心思,你以为绿雪姑娘对你死心塌地,甘愿以性命救你,只是忠仆救主么?” 我怔了怔,道:“绿雪还有什么心思?” 苏喻摇头道:“绿雪、君兰和小沅,他们在你眼中无非猫狗一般的人物,就像你若是真心爱护绿雪姑娘,就不会对她只是一味不分是非的宠溺。就像君兰,你以为你待他好,为了救他出贱籍挨了杖责,他就会为你肝脑涂地——他也本想如此啊,换做旁的事,他自是愿意为你而死,可是人人皆有逆鳞,你偏偏……” 我顿时很不爱听,讽道:“怎么?都说京都府苏家连阍人都最是忠心知礼,苏大人现在是要传授你苏家的御下之术么?可你也没有一早看出小沅不怀好意啊!” 苏喻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竟然有些落寞,“的确是我大意了,本该在阿芙蓉一事时就将她驱逐出去,此事是我的错,因为我怕……” 苏喻向来沉稳镇定,“怕”这一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古怪极了,我正纳罕,却听苏喻郁郁道:“因为我怕惹你不快。” “……”我脚步一顿。 “你难得有想要些什么的兴致,我不愿拂了你的意。” 我轻咳了一声,将他拖了拖,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随口道:“堂堂苏大人会怕我,若不是你亲口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苏喻淡淡道:“因爱生惧,我以为殿下比我懂这个道理。” ……我第九次想把他扔下去了。 话头说死了,我与他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方才说话间,已然翻过一座山,那小屋已近了许多,约莫再走个把时辰也就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勉力自己一番,继续行去。 不过我左思右想,觉得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其实在这一年中,我无数问过自己,若当时生有二心的是裴山行,我是否能够察觉。 无论想了多少次,我都觉得若是裴山行的话,我定会察觉到他的异处,因为他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被我时时看在眼中。 而君兰,谁能想到呢?区区一个小倌,自以为施与了他天大的恩惠,他又怎么会,怎么敢有异心?至于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想到此处,我也觉得越发没意思了,尤其是这种亲口承认自己输得不冤的事情。 我暗自叹了又叹,道:“其实你说得也对,我这人刚愎自用,实在没什么值得喜欢的……苏喻,我说很多次了,你哪都好,就是眼神不好,若是重活一次……你就别救我了,搞得你现在这么痛苦。” 苏喻怔然道:“若是重活一次,我……” 我本能地转过头看他,只见他侧过脸抵着我的肩膀,虽然垂着眼帘,面上却露出几分哀伤。 他慢慢道:“我会在那时,陪你去……” 我一头雾水,道:“那时?哪……” 往事骤然袭上心头,我隐约知晓了他的意思。 他紧闭着双眸,呓语般道:“我想陪你冲出养心殿,拦下云郡主……好过在那日之后,我一想到你便觉亏欠,一想到你那日情状便觉心痛,那之后但凡有你在场,我便忍不住望着你,日子久了,竟望入心中了,爱会生惧,怜却会生爱……” 一股寒风呼啸而过,一时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分辨不出什么心情,我只觉喉头发紧,空咽了几次,竟没来由地生了几分委屈。 好在来不及多想,那小屋已然到了。 我们进了屋,见其中只有一张窄床,一个水壶,几根木柴,再无其他的了,想来这是一个猎户上山捕猎时过夜的木屋,现下大雪封山的季节,也就暂时荒置了。 不过此时此刻,有一处遮风挡雪之地总好过露宿荒野。 我将苏喻放在床上,拿起水壶去屋外盛了些雪,点着木柴烧起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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